夜里接到爹妈视频的时候,程签刚喝完人生第一剂中药。
砂锅是医院买的,头回用,手生得很,残渣没滤干净。再加上中药一言难尽的苦味,他瘫在沙发上直犯恶心,呕得泪眼婆娑。
五大三粗的孙桓趴在桌前穿针引线,给自家少爷缝制传说中的纱布布包。
开完药后,两人一致认为所谓的“纱布包药”没有用处,遂自作聪明地省略了这个步骤,教训来得异常迅速,喝了一嘴碎沙子。
可惜程爸程妈没空体谅儿子苦难,注意力全在他的病上头:“人家大夫说什么?是不是治不了?”
程签自己也摸不准:“不知道,开了几副舒筋活络的药,能不能治好也没说,但感觉那女大夫挺靠谱的。”
“是个女孩?!”程父讶然:“怎么是个女孩?”
程签:“?”
“叫什么?”程父又问。
白天因为大夫长得好看,多瞟了一眼胸徽的程签努力回忆:“江……江什么妍。”
旁边为了少爷忍辱负重充当小绣娘的孙桓挥挥病历本:“江知妍,知道的知。”
“等我问问。”
电话挂了。
隔了几分钟,又打过来:“儿子你找错人了,爸让你找的是中医部主任江清锋江大夫,风湿骨科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你找的谁?”
程签傻眼:“一个女孩,挺年轻的,二十来岁。也是风湿骨科的,也姓江啊。”
“那肯定找错了,行了行了,那药你也别瞎吃了,明天再去一趟,去找那个老大夫。”
老父母齐齐训他:“怎么这么大孩子了不长个心眼,人家风湿骨科也不止那么一个大夫,没准俩大夫一齐姓江呢,你也不想想堂堂的国医圣手能是个年轻孩子?……”
程父事儿忙,电话打一半去忙别的了。老母亲却话密,唠叨了半钟头,从“好好休息注意防寒保暖”的老生常谈渐变到哭腔。
“签签你不要有心理压力,不管治不治好,残不残疾,你都是妈妈的乖宝儿,妈跟你爸养你一辈子。”
母上大人的关怀永远能以“残疾”结尾,程签连着听了俩月,已经无力安慰了。
他挂了电话,瞅了眼桌上的药碗,最后那么两口药还剩在里头,乌漆墨黑,味重且浓,还有没用纱布滤干净的碎沙,一口下去差点没把他呕死。
这会儿想想,心里更怄。
他把药渣清了清,倒进了垃圾桶,连着剩下两包没拆的一起扔进去。
呸。
假装名医的丫头片子。
那之后连着下了两天雨,程签在酒店窝了两天。
Y市还没到供暖季,空调二十八度从早开到晚,热得嗓子发干。
闲暇之际,他全用来百度爸妈说的那位老中医,江清锋。
程签不是Y市人,四九城下土生土长的。
从四九城里跑到一个十八线小城市,除了治病再没别的理由了。
他家控股的任星药业与很多医院、研发中心有合作,半个月前,下边有几例新研发的中成药过了国药准字审批,新药推上来,程父一眼盯准。
治动脉闭塞的几例复方中成药,临床治愈率90%。
追根溯源一查,发现药品专利人更了不得,堪称一声国医圣手。就是这位江清锋老先生,是曾进过□□的红墙御医,做过国家保健局主任,退休前是给首长们看病的。
已经是一个不能议论的高度。
程父立马把儿子连人带轮椅地送来了Y市。
至于当初的国医圣手,退休之后为什么来了个小城市,原是老家,老大夫根在这儿,退休以后就回来了。
回到家乡后沉寂十余年,于今年年初一举斩获了中华医学科技头等奖,因新研发出的中药溶栓药而饱受媒体赞誉。
程签拍拍脑袋。真是蠢得没边了,去医院之前也没问清楚人叫什么,只知道姓江。
也不想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年轻姑娘呢。
寒露之后秋雨连绵,一下就是整天。到了出门的那天,又是一地泥泞落叶。
孙桓开着车从医院前面主路绕过来的。门诊部前已经车满为患,似乎这一场秋雨后生病的人挺多。
连中医部也比上回来时多了些人,没那么落魄了,勉强撑起了一小片中医欣欣向荣的假相。
来之前,程父跟院长打过了招呼。程签到的时候,院长办公室刚开完会。
等人走完了,孙桓才推着他进去。
老院长认了认人,挺热情:“小程哪天来的?来了怎么也不跟伯伯说一声,要不是你爸爸说起来,我还不知道。”
程签笑了笑:“怕给您添麻烦。”
这几年医药领域的行政监察尤其严,繁文缛节的东西没大用,私下关照也容易落人口舌,能省则省。
瞧他年纪轻轻,就这么会来事。
院长心宽了,以长辈的身份寒暄了几句,叫旁边刚合了电脑的会议记录员领着他去找江主任。
江清锋七十多岁,早已退休,是医院前几年中西医部合并后返聘回来的,一周只出一天专家号,剩下的四天乐陶陶地领着规培生、实习生查房。
老人家德艺双馨,耐心出奇得好,说话温吞,又没脾气,一群年轻大夫都愿意听他讲病例。
程签等在主任办公室前,远远就看到一群白大褂行过来。
年轻的男医生多是寸头、板鞋,走起路来脚下像踩着轮,一步一晃荡;女孩子烫头染发,三三两两笑得像朵花。
孙桓感慨:“难怪中医出名的都是老大夫,年轻的,从这气质上看就差了好几个档。”
程签微眯眼,在一群陌生面孔里搜了一圈,没搜到那天的女大夫,有点遗憾。
江清锋年纪虽大,却背不驼,眼不花,两排牙齿都健在,鬓角头发刚见白。
说话中气也足,仿佛拎上讲台就能直接开养生讲座。
他脾气好是众所周知的,对谁都笑眯眯。
办公室前等着几个病人家属,似乎是住院部那边过来的,挺急,一连串的问题不停歇,都叫他温声细语地安抚好了。
“脑梗这么些年,彻底治好是不太可能啦……你们这回错在哪儿知道不?下回呀,老人家一头晕就赶紧往急诊送,别在家里拖着,也别想着‘半夜晕,先睡一觉吧,明儿再去医院’。这不行,脑梗不能拖……”
“也别怕花钱,医院报个慢病,买药花不了多少,住院报销比例也大……”
温和且耐心,病人反复问,他就反复答,话里也不带专业词汇,就用最简单、最直观的方式给他们讲病的成因和病后护养。
程签在后边听着,真想把那天的女大夫拎过来听听。
什么叫国医圣手,什么叫医者仁心,这才是真正的中医之魂啊。
不像那天那女大夫,先嘲笑他以前生活作息差,趁着年轻可劲儿玩,后直愣愣告诉他“你还不满足截肢条件”。
多容易引起医患矛盾的话啊,要不是他心态好,没往心里去,不然肯定留下心理创伤了。
等病人家属走完了,程签才转着轮椅上去。
他不知道院长提过了没有,又从头讲了遍来意。
江老大夫认认真真听完,跟对待前面几位病人家属一样亲切。
“B市来的呀?大老远跑过来,难为你们啦。”
“腿疼多久了,做了几回手术?”
“平时能不能做运动呀?”
程签一五一十回答,没有那天那种如鲠在喉、时不时被噎一下的苦恼了,问诊全程如沐春风。
他坐着轮椅,办公桌前摸脉不方便,得倾着腰。
江老大夫就跟他换了个地方,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让他把腿放到桌下的空当里,再伸手就舒服多了。
“现在的年轻孩子们,看病老往国外跑。其实呀我跟你说,国外治这个病不比咱们治得好。”
“就说这个介入治疗,他们的医疗事故比咱们多,做完手术也没有完善的后续保养措施。还动不动就咔咔截个肢,倒是截肢以后再也不痛,也没有复发症,一劳永逸。”
程签的笑容再一次僵在脸上。
好在医者仁心的老大夫又把话收了回来,拍拍他的手。
“大家都是为了治病的,不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意截肢呀。”
老大夫给他摸完脉,接了个内线电话,挂完又笑:“院长跟我提了句,上回来你们找错大夫了?”
程签没听着电话,怕老人多心,解释:“那天来得急,光听父亲说这儿有位名医,姓江,也没提前问清楚,就找错人了。”
“也不算找错。”
江清锋笑笑:“妍妍修的也是中医痹病,H医大岐黄班毕业的。那天本来是我的号,临时有点事,她过来给我代了个班儿。哈哈哈,那是我家孙女。”
程签:“……”
“中医之魂”一下子从云端落回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