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背叛过郡主的人,一律不见。”
来人身上的盔甲还没卸下,笔直地站在门口,目光难得与屋里的人对上,却带着隐忍的怒气。
盛清砚:“请郡主随我回府。”
檀妧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其实她早猜到这人会找来,只不过他说的话却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收敛心神,继续低头夹菜,“不回。我好不容易出来,饭还没吃就回去岂不亏了。”
她平生最讨厌吃亏。
“请郡主随我回府。”那人重复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檀妧气得筷子都拿不稳了,“你说的是没有你随行保护不得出门,那你现在既然来了,都已经在随行保护了,我为何还要回府?”
“……”
见他似乎是有了动摇,檀妧干脆加把劲儿,朝他招手:“过来。”
盛清砚不动。
檀妧放下碗筷:“义兄难道是想要我亲自起身请你进来?”
那人握了握垂在身侧的双手,终还是走进隔间,在月荷跟月薇诚惶诚恐的小眼神中站在了檀妧的对面。
“请郡主——”
“坐下。”檀妧没给他再重复的机会,又示意月荷去叫店小二来添副碗筷。
都这种时候了,两个小丫头自然都是不敢多留。看着月荷领命起身,月薇连忙跟着一起出了隔间,细碎的步子里还带着点慌张。
月荷被她推着往前走,不由皱眉,“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不出来难道留在那儿当姑娘跟将军吵架的牺牲品啊?”月薇脑补着那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再说,咱们是奴婢,主子们的事最好还是不听也不过问。”
这话实在不像是月薇说的,月荷难得赞赏地看向她,“想不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那是自然,跟着姑娘久了……哎,你是不是骂我?”月薇后知后觉,正欲跟月荷掰扯一顿,就被人拦了一下。
两人已经回到隔间门口,隐隐约约听得屋里的声音,月荷站定脚步,食指抵在唇上,“嘘。”
“怎么了?”月薇连忙附耳过去。
“父王只是让你保护我,可并没说让你软禁我。我敬你一声‘义兄’是因着你是父王的义子,是大黎的功臣。若论起血脉,你连是不是大黎的子民都未可知,凭什么来教训我?”
“……”
屋里霎时间安静了,檀妧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人,“从今往后,本郡主的事便不用盛将军操心了,将军也不必再随行保护,父王那边我会传书说明,绝不会让他老人家怪罪于你。”
月荷跟月薇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明白怎么就吵得这么厉害了,便见檀妧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看到她俩时步子都没停。
“走,回府!”
“是,是。”
直到听见楼下马车离开的声音,坐在隔间里的人才堪堪抬起头来。
他眸色复杂,望着眼前已空荡荡的位置半晌,等到店小二进来结账时方才回神起身。
“不用找了。”盛清砚将银子递过去,阴沉着脸色出了月盛楼,高大的背影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多谢客官!您慢走。”
店小二笑着接下,目光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眸子,这才又换上一副笑脸去迎接其他客人。
回王府的一路上,月荷跟月薇都没敢多嘴,直到进了后院。
檀妧方才跨进垂花门,板了一路的脸色便消失不见,换上一副轻松模样。
她回头去看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的两个小丫头。“小厨房还有冰酥酪么?”
月薇一怔,才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奴婢这就去拿!”
见月薇的身影跑远了,月荷才忍不住凑上来询问,“方才姑娘与将军都是演戏的?”
檀妧不置可否,只笑着捏起团扇轻晃着,“接下来只要等人来找我便好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一会儿你拿着库房钥匙去一趟邬房,告诉孙夫人,让她好生准备两日后的乞巧宴。”
“啊?乞巧宴的事当真要交给她吗?”
“自然。”檀妧点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奴婢知道了。”
乞巧节的前一日,承安郡主与其义兄盛将军大吵一架并想要趁着节日挑选一位如意郎君的消息便在坊间传得人尽皆知,甚至成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人都在好奇郡主要如何挑选夫婿,却忽有一道圣上口谕传到了王府。
檀妧方才梳妆完毕,月薇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来传圣上口谕!”
坐在镜台前的那人不紧不慢地将一支金钗簪在发髻上,这才满意地望着镜中说道,“别慌,咱们这就去接旨。”
来传旨的是小皇帝身边的滕居安,见到檀妧走过来,他忙换上一副笑脸,“奴才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中贵人不必多礼。”檀妧面上亦带着盈盈的笑,“不知中贵人带来了圣上的什么口谕?”
“自然是好事。”滕居安说着已端起了架子,扬声:“传圣上口谕,承安郡主听旨!”
檀妧恭敬地跪下,垂眼。
一时间王府前院的众人都跟着主子跪下,大气也不敢喘。
“今,念摄政王远征,其女承安郡主恐于府中思念深重,特邀承安于明日进宫赴宴,共赏乞巧。”
“承安谢圣上隆恩。”
“郡主快快请起。”滕居安将她虚扶起来,又带着那副笑意同她说小皇帝李顷这几日因为让檀承渊亲自远征有多愧疚,想要同她多亲近亲近。
“圣上年少,又没几个兄弟姐妹,心中其实是将郡主当作亲姐姐的,常念叨着想让郡主进宫陪他聊天解解闷儿。”
檀妧对这个滕居安也算是有些了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年他便时常挑拨小皇帝跟檀承渊的关系,想来之后齐彧跟李顷的密谋他定然是个主力。
她淡淡笑着,“圣上日理万机,承安自不敢打扰。不过若圣上想见我,承安定然随传随到。”
滕居安又哄着她说了几句,“明日会有人来接郡主,奴才便不多留了。”
“月荷。”檀妧轻唤一声,月荷立马会意,将满满一包银子递给了滕居安。
“小小心意,还望中贵人不嫌弃。”
“郡主实在客气了!奴才谢过郡主。”
檀妧颔首,目送着人出了王府的大门。
她面上的笑容淡去,垂眼看了看自己方才被滕居安碰过的衣袖,不自觉拧眉, “可惜了这件流光锦的裙子。”
“回云苑,更衣。”
“是。”
……
翌日一早,檀妧便收拾妥当准备进宫。
虽说宴会是在傍晚,可并非所有事都是要在宴会上说,所以她料定李顷会一早就派人来接。
只是方才出了云苑的门,便见假山后的阴影里隐着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先过去吧。”檀妧示意月荷跟月薇先去前院,自己则是朝着花园的假山走了过去。
裙畔摇曳,檀妧款步走至那人跟前,“如今你我是已决裂的义兄妹,你现下过来也不怕暴露。”
盛清砚从阴影中走出,他一袭墨色的长衫,上面绣有鹰隼与远山,衬得人气质非凡。
漆黑的眸子映出她的模样,他抿了抿嘴唇,“你自己进宫可能行?”
“有什么不行的。”檀妧失笑,“十三岁时我受封郡主,不也是自己进宫谢恩?那些高墙大院我早就看遍了。”
那人紧皱着眉头,显然还是不放心,“不如我……”
“不用。”檀妧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他的嘴——
两人都是一怔,指尖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红了脸颊,檀妧慌忙拿开手看向别处。
“皇宫内都是禁军,你偷偷跟进去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比我清楚。还是赶紧回你的军营吧,我得走了。”
她说着都没给那人反应的时间,提起裙摆快步逃离花园。
不知是不是跑得快了些,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呼吸也是越来越急促。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又不是什么纯情小姑娘,怎得还因为一点亲密接触成这副模样?
檀妧压下心头的悸动,佯装无事地走至前厅,刚好有宫里的人来接她。
见她走过来,月荷月薇赶忙快步上前,“姑娘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儿不舒服?”
“额……大约是天太热了,晒得脸色泛红。”檀妧眨了眨眼,拉着月荷就往外走。
月薇怔怔跟在后面,有些不明所以,“可这都入秋了,天也挺凉快的……”
马车驶入清和门后便被换成了轿辇,檀妧坐在轿子里,脑海中却不断地回放着方才与盛清砚的画面。
那种感觉很奇怪,她上一次这样都已经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了。
总之不是见到樊善的时候。
正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面随行的内侍提醒道:“郡主,前面便是圣上的乾阳宫,劳烦郡主下轿步行。”
进宫不让带侍女,月荷跟月薇都只是跟到了清和门。
眼下有人替她掀开轿帘,伸出一只手臂扶着她走下来。
皇宫之内的奢华在她印象之中是冰冷的,她并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反而是觉得连吹拂的风都刺骨。
檀妧朝着领头的内侍微微颔首,随行朝着那座高大的宫殿走去。
方至乾阳宫的宫门,便见一熟悉身影,滕居安已出来迎接。
“郡主请吧,圣上方才下朝,这会儿正等您一同用早膳。”
檀妧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能与皇帝一同用早膳已算得上是高无上的荣幸,但也证明着小皇帝想与她说的事情是何等大事。
檀妧心中倒也是有几分底的,这会儿朝着滕居安勾唇,“有劳中贵人带路。”
“请。”
檀妧记得,上一次见到李顷,他还是个小娃娃,那会儿虽是脸庞稚嫩,却也在文武百官面前装作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而眼前她所见到的已是一位俊朗的少年了,黄袍加身,双手背在身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尚未等滕居安禀报,李顷已然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少年独有的天真烂漫。
“阿妧姐姐,你终于来了!”
见他激动地朝着自己走来,檀妧仍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承安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姐姐何须行这些虚礼,还没用过早膳吧,正好与朕一起用!”他说着便要去拉檀妧的手。
“陛下。”滕居安的声音略显冷冽,吓得小皇帝动作一顿,堪堪将手收回。
李顷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来人,为承安郡主添碗筷。”
他说着目光又朝檀妧这边看过来,眼底仍是带着笑意,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檀妧倒是没想过两人见面是这副场景,始终勾着唇角,一举一动皆按照繁冗的礼仪来,甚至一顿饭下来都没跟李顷说几句话。
她虽沉得住气,小皇帝却早就忍不住了。
“滕居安,朕要给郡主姐姐的东西还在寝殿里,你去拿过来吧。”
“奴才这就让人……”
“朕要你亲自去。”李顷皱着眉头看过去,“那些人手上没个轻重,朕只信得过你。”
滕居安显然脸色不太好了,却也还是乖乖应下:“是,奴才这就去。”
等听到他走远了,小皇帝赶忙屏退了剩下的宫人,迫不及待地凑过来跟檀妧说话。
“阿妧姐姐,你都好久没进宫了,朕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劳烦圣上挂念了。”檀妧仍旧警惕,连笑容都不达眼底。
孩子总是敏感的,更何况是天生就在皇家的小皇帝。
李顷眼里的光黯淡几分,小声询问:“你是不是怪朕让摄政王远征了?”
“承安不敢。”
可他还是有些委屈:“那你能对我笑笑吗,我最喜欢你笑了。”
皇帝的要求谁能不应?
檀妧只得朝他笑了笑,便听得李顷高兴地开口:“姐姐,朕听闻你想要觅得一新郎君,朕都已替你选好了!立刻就为你赐婚如何?”
“……”
她心一沉。
果然,还是来了。
乞巧节这晚的月色清明如水,落在她的窗棂上,院里静得只有些许虫鸣。
檀妧从宫里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桌上的灯烛明亮,她披散着长发倚在坐榻,跳动的火苗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和动人,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可那也仅仅是错觉罢了。
她垂眼看了看手旁摆着的那枚尚未绣完的荷包,上面是一株并蒂莲花,花朵已完成大半,茎与叶却还不知如何。
这并非是她最擅长的样式,只是最擅长的那种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思绪难免也会借着月色飘到别处。
——“阿妧,你为我绣了这么多荷包,以后我每日佩戴不同的,都能一月不重样。真是辛苦我的好夫人了。”
——“阿妧,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我想要的就只有你。”
——“我齐彧对天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唯爱吾妻檀妧一人。”
——“阿妧,你为我做得太多了。若有来世,我甘愿当牛做马以为报答。”
……
檀妧合了合眼,忽地闻到窗外吹进来的风中有凌霄花浓郁的香气,又带着冷淡的木质香。
她心下微沉,披上外衫出了房间。
院里的人早就被檀妧屏退,此刻她就站在廊下,微拢着衣衫冷笑道:“既然敢来,却又不敢见我么?”
角落里瘦高的身影缓步走出,他瞧着比前几日又瘦了,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略显苍白,每走一步都像随时会被风给吹倒。
齐彧苦涩地笑了一声,走至她跟前,“阿妧……”
檀妧懒得再纠正他的称呼,只面无表情地望过去,“若非你今日来,我险些忘了之前为你准备的密道,明日便叫泥瓦匠来堵上吧。”
“……”他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微垂着眉眼上前半步靠过来,那副模样当真是让人瞧着心疼。
“阿妧,我知你恨我,可那时圣上只给了我两个选择,我只能选择保你跟孩子,我……”
檀妧皱眉:“所以是圣上以我做威胁,让你杀了王府所有人?”
“是……也不是。”他目光躲闪。
檀妧颤抖着去扯他的衣袖,“所以我不该恨你,应该恨宠信佞臣的昏庸君王,是么?”
“阿妧……”
“行了。”她面上的心疼猛然一收,只剩了眸中的戏谑。
檀妧送开扯着他衣袖的手,皱眉嫌弃地用帕子擦拭着掌心,话都说得漫不经心,“你那苦情戏码我看了五年多,即便再不长记性我也腻了,烦了。你以为我还会再次被骗么?”
齐彧眼角那滴泪滑落,却在流至嘴角时被狠狠抹去。
他眼底猩红,猛地伸手扼住她的手腕,字字咬牙切齿,像是疯了一般。
“我都说了我是被逼无奈,你为何就是不信呢!”
檀妧没想过他一个瘦弱至此的人能有这般力道,脸色不由白了一瞬。
她故作淡定,冷淡地望着逐渐逼近的那人,“齐彧,你扪心自问,我们在一处将近六年的时光,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句真话?”
“可你不也是想要利用我来巩固摄政王府的地位,巩固你父王的势力么!既然是互相利用,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檀妧漠然地望着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一字一顿,“我起码是真的爱过你,以妻子的身份,也从未伤害过你的亲人。”
“……”
院里霎时间静默了,月光映得满地冰冷。
檀妧扯开他的手,冷笑着从廊下走出来,让自己沐浴在初秋的夜风中。
衣袂被风吹得轻晃,她定定地看着那人,“我檀妧从不自诩是个好人,我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可以不择手段,但我也明白谁对我有恩,谁与我有仇。而不是像一条疯狗一样,恩将仇报!”
那人僵硬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眶衬得脸颊越发苍白如纸。
他颤抖着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隐约又有血色渗出来。
“是啊……我不就是你们檀家养的一条狗么?”
“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知道忠心是一辈子的事。你,也配?”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放我进来?”齐彧眼中忽然晃过一道寒光。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檀妧走过来,嘴角的笑容几乎扭曲。
“阿妧,我知你还是放不下我,想必知道你的好姐妹想要嫁给我时,你一定很难受吧?”
齐彧说着在她跟前站定,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檀妧瞬间变了脸色。
他俯身下来,浓重且苦涩草药味儿扑鼻而来,掺和着浓郁的凌霄花香气。
“阿妧,我们复婚吧……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愿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什么文江蓠赵江蓠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他话未说完,檀妧只觉耳畔一阵冷冽的风刮过,面前那人忽地一僵。
几乎整支箭都没入齐彧的肩膀,只剩墨色的箭羽露在外面,挂着几滴殷红的血。
身前那人被猛地扯开,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檀妧身上。
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她的肩头,盛清砚的声音响在耳边:“阿妧,别怕,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石见:救老婆的时候我一定特帅
元元:……你个老六,打乱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