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嘭”一声响。
隋离猝不及防地抱着乌晶晶,又重重地倒回了床榻。
也许是太冷了。
隋离才会从头到脚都僵住。
又也许是太热了。
隋离才会觉得他空荡的胸腔里,滚起了一团火,并且那团火越滚越大,像是要将他整个都吞噬进去。
他盯着乌晶晶,目不转睛,扣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麻。
然后乌晶晶轻轻“咝”了声。
隋离这才缓缓回神,松了松力道。
“不能双修。”他低声道。
乌晶晶眉心一皱:“为什么?是因为你不会么?”
隋离:“……”“不是会不会的问题。”
乌晶晶不死心地问:“那是什么?”
这很残忍。
但隋离还是清醒地道:“因为我是人,你是妖。等到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人与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如何结道侣?”
“那……人走的是什么路?”
“修仙之道。”
“那妖呢?妖不能修仙吗?”
“天有桎梏,妖不能成仙。就算侥幸走上登天梯,也会被打回凡尘。”
“为什么?”
为什么。
隋离从前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因为世人觉得妖怪坏吗?连天也这样觉得?”乌晶晶揪着他的衣襟问,“我也坏吗?”
世上兴许没有比小妖怪更好的了。
隋离沉声道:“功德金光都不能伤你,你怎会坏?”
乌晶晶撑住他的胸膛,一个用力,爬了起来。
她眼圈儿微微红了。
心道为什么别的狐狸求-欢都那样容易?她求-欢那样难?狐狸精不是都很会勾人吗?她怎么勾不住他呢?
难道……她真的不是狐狸吗?
乌晶晶翻身下了床。
她不高兴,很不高兴。
“那有什么用呢?功德金光又不同我双-修。”乌晶晶凶巴巴地道。
隋离也坐了起来。
小妖怪坦荡直白,连生气也不作掩饰。
可爱得要命。
旁人道功德金光珍贵,她却好像觉得那远不如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捧住小妖怪的脸,哄她一下的。小妖怪也好哄,只一下就好了。
可纵使他心下再怎么想,面上也没有多的动容之色。
而那厢乌晶晶越想越气,回身踹了一脚床,伤心地道:“我就知道,你定是不想做我夫君了。做妖怪的夫君很丢脸么?我走了……”
她说罢就朝门边去。
走哪里去?
隋离眼皮一跳。
他本能地抬起手来。
若是往常,他只须坐在此地,一抬袖,便能将小妖怪整个吸到手中来。只是他忘了,如今这里的修士都变作凡人了。
等他抬手再放下。
只听得“吱呀”一声,乌晶晶已经将门打开了。
隋离掀开被子走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门口。
乌晶晶已经一脚迈出去了,又被他捞住腰,整个回来,紧跟着门板重重地扣上。
客栈里的其他修士被惊动,忙走出来探头看。
“什么声音?!”
“……”
无人应答。
修士们只看见了隋离道君所在的屋子,那扇门紧紧闭着,还有门上隐隐约约落下来的一点身影。像是有人站在门后……可这晚上好冷啊,谁会站在门后呢?
修士们打了个哆嗦,低低唤了声:“道君?”
依旧无人应答。
于是修士也没心思再细看,匆匆就又回到了被窝里去。
而那扇重新紧闭的门后……
乌晶晶只觉得腰间一紧,然后后背抵上了门。
是隋离按住了她。
力道之大按得她动弹不得。
一切好似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乌晶晶眼前一花。
男人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她感觉自己生气的眼泪似乎落在了他的手指上。然后他亲了亲她。
一开始好像只是轻轻的。
可很快那就成了错觉。
他的吻用力而狂肆,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全然不同。
乌晶晶的心跳怦怦,像是要带着妖丹一起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不自觉地揪住了隋离的衣襟,鼻间满是冰雪沁人的气息。
而隋离扣住她腰身的手,按着她的脊骨,缓缓上移,最后来到了她的头顶。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
乌晶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四肢。
舒服而又酥麻。
她的耳朵尖也跟着抖了抖。
然后她才发觉到,自己毛绒绒的耳朵跑出来了。
方才隋离摸的不是她的脑袋,而是她的耳朵。
她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她的身体轻轻发着抖,不是冷,而是别的奇怪的感觉。
隋离抚着她的耳朵尖,松开了她的唇,而后他冷静的声音也低低地落入了她的耳中:“不是要双修吗?”
乌晶晶抬起被泪水打湿得朦胧的眼。
她难得有了一点羞意,轻轻舔了下唇,小声问:“这就是双修吗?”
隋离垂眸。
原来闹着要双修,却连双修究竟是什么也不懂得。
隋离低低应了声:“嗯。”
乌晶晶一下便高兴多了,她牢牢揪住他的袖子,语气里压不住兴奋,道:“那,那明日就有小狐狸了吗?”好似将刚才的伤心都忘记了。
隋离:“……”
他掐了下她的脸颊,冷酷无情地道:“没有。”
乌晶晶眸光闪烁,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隋离从前只管杀妖怪,哪里知晓妖怪怎么生更小的妖怪。
但他想了想猫狗狮子老虎……应当都差不多吧?
“要三到四个月。”隋离道。
乌晶晶不解:“可是母鸡怎么每天都下蛋呢?”
隋离更冷酷地提醒她道:“便是母鸡要孵化小鸡,也是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乌晶晶蔫蔫道:“那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吧,等不到小鸡出生,我们就要饿死了。”
隋离:“嗯。”
他一定会带着她离开这里。
乌晶晶并不沉溺在失望之中。
她转声便又道:“我腿好软啊,你抱我回床上吧。”
隋离眸光闪了闪,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乌晶晶靠在他的怀中,软声道:“我听说,双修会增长修为,是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不到啊?”
隋离一顿,差点把小妖怪扔回去。
……她想双修,为的是增长修为?
“哦,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幻境之中?”乌晶晶自问自答,“那等我们出去之后,再双修一次吧。不,十次吧。”
隋离额上青筋直跳。
只是胸腔中的那团火滚过五脏六腑,也烧得更旺了。
隋离将她放回了床榻。
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更加冰凉了。晚间的寒意实在要命。也不知方才掐住小妖怪的下巴时,她有没有觉得冷。
隋离揭开厚厚的棉被,跟着躺了下去。
方才被他放下去还躺得好好的乌晶晶,这时候打了个滚儿,就势滚进了他的怀里。
隋离轻轻吸了口气,没有推开。
乌晶晶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也不再提生辰了。
她轻轻眯起眼,望着窗外的月光。
更深露重。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隋离于半梦半醒间,听见了小妖怪天真又清甜的声音,她问:“你何时成仙啊?”
隋离心道不知。
世间修士无人能断定自己哪一日成仙……
小妖怪又道:“成仙要很久很久吧?等你成仙那日,我一定已经死了。你就不用头疼,人和妖走不了一条路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呀……”
隋离蓦地惊醒过来。
等坐起身,外头却已经天光大亮。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那段话,真是乌晶晶说的,还是他自己梦中梦见的。
隋离转眸去看。
乌晶晶已然不在屋中了。
他当即起身,简单洗漱后,便也推门下了楼。
楼下又在烤饼了,饼子的香气渐渐扩散开,其余修士已经再按不住内心的饥饿与馋意,死死地盯住了乌晶晶。
隋离见状,心中陡然升起了几分不快。
他长腿一迈,很快便到了乌晶晶身边落座。
众修士惊了一跳,忙道:“道君醒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道:“这幻境着实太奇怪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困过,真真跟凡人一样了。”
“是啊是啊,那御食丸也不顶用了,吃了跟没吃一样,灵泉喝在口中也不觉得舒畅。方才还是拿雪水烧热了,喝几口,才觉得腹中熨帖了。”
他们有些害怕地道:“咱们不会就这样了,再也变不回去了吧?”
他们一股脑儿地说完,才发觉隋离似乎根本没认真听。
隋离的目光都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小妖怪正在认认真真地烤东西,连他来了也未曾注意到。她面上也没甚么羞意,似乎早忘了昨夜的“双修”。
现下倒是隋离蓦地生出一分气闷来了。
“隋离道君?”
“道君?”
“道君如何看……”
那厢修士小心翼翼地出声,还当是自己哪里不慎得罪了隋离。
隋离这才看向了他们,口吻平静地问:“可在镇中查探过了?”
修士们瞧了瞧乌晶晶脚边那只活蹦乱跳的鸡,又暗暗咽了下口水,然后才道:“查探过了,没有活物。”
清凝仙子插声道:“有别的发现。”
隋离抬眸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清凝仙子与他目光接了一瞬,这才又道:“我翻看了各个店铺。发现这些店铺中,或是账本,或是字画,所有字迹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三生石上并未写明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只写到他们出幻境,寻不得七杀剑,而后返回武陵镇。
不过清凝仙子是有几分才智在的,其他修士只顾着查探有没有活物,有没有什么剑的相关线索……只有她发现了这一点。
无相子此时抬头道:“那想必,这个人或许就是幻境关键所在?”
“镇中确实除了我们,便没有活人了啊……”修士茫然道。
清凝仙子道:“我还找到了一些信,信封外的字迹也是一样的。我想来想去,便带了一封回来,道君可要瞧一瞧?”
隋离伸手接了过来。
信封外写着“见字如晤”四字。
不等拆信,他一顿:“是金禅宗的烙印。”
“什么?”无相子忙转头看了过去。
隋离将信又转递给他。无相子忙将信抓在手中,上面有一道极为浅淡的,像是水迹一样的印记。
“不错,是金禅宗敕封烙印。旁边还叠了一枚印记,很浅,我分辨不出来这是哪个宗门的。”
乌晶晶将烤好的饼递给了无相子,抬眸也瞧了一眼。
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指了下戈夜星道:“像是他剑上的花纹。”
这下戈夜星也愣住了。
他顿了下,忙又将信拿过去,最终确认,另一枚叠在信封封口处的印记,正是出自剑宗。
“你们二人来拆开吧。”隋离道。
于是最后戈夜星拆开了信封。
露出里头一张信纸,白的……一点字迹也没有。
清凝仙子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外面都有字……我再去拿其它的信!”
隋离不慌不忙,问:“金禅宗与剑宗可有什么加密的手法?”
无相子与戈夜星异口同声:“有。”
他们二人反应极快,知道这封信定是用了金禅宗或剑宗的加密手法,这才会呈现白纸一张。
无相子先拿过去,低声念了一段咒文。
谁也听不懂的那种。
半晌。
信纸都不见有丝毫反应。
无相子便只好交给了戈夜星,而后自己拿着饼子开始啃。
戈夜星道:“要取水……”
乌晶晶托住一只碗,递到了他的手边:“唔。”
碗里装的还是雪水。
戈夜星垂首蘸取些许,在纸上画了两下,也是大家都看不懂的那种。
但众人轻轻一眨眼间。
那纸上便显现出字迹来了。
没等仔细读信的内容,大家倒是更先瞥见了末尾的落款。
枉真。
“金禅宗的枉真法师?”隋离道。
众人面露茫然之色,到底还是书读少了。
无相子听见这个名字,便清楚得很了。
他道:“枉真法师,是我师尊的师祖,他失踪时已是大乘期,只一步之遥便可入渡劫期。师尊曾说,枉真法师为人木讷,一生皆闭门修禅,少于外出。他未做出过什么大事,失踪得也突然。如今只有金禅宗的记载中,还有他的姓名了。后人已经不大记得了。”
众人惊讶不已:“那……那这幻境与枉真法师有关?”
一个大乘期,即将入渡劫期的修士所设下的幻境……他们当真能出得去吗?
“不如看看镇中可有佛寺?或者供了佛的地方?兴许这些地方能找到些许线索。”有人道。
旁边还有修士叹道:“竟然与七杀剑无关,我还以为是七杀剑驱动剑魂的怨愤,这才制造出了幻境。”
他们话音落下。
便感觉到骤然一阵地动山摇。
隋离飞快地将乌晶晶抓住了。
等到一番鸡飞狗跳,众人惶惶之后,地面不动荡了,大家也都够狼狈了。
只有隋离几人头发丝都没乱一下。
“定是我们找到其中关窍了!幻境才会如此动荡!”修士沉声说罢,腹中也发出了咕叽一声。
其余修士也接二连三地发出了饥鸣声。
他们实在不行了,纷纷用渴望的目光看向了乌晶晶。
“乌姑娘……用灵石换些你的食物,可好?等吃饱了,我们也才有力气去寻那破解之法。”
“乌姑娘,乌姑娘,我帮你喂鸡,你分我些吃的吧。”
乌晶晶身边瞬间便热闹了起来,众人殷切得很。
清凝仙子见状皱了下眉,干脆转身去寻佛寺和与佛相关的东西了。
这厢乌晶晶不慌不忙,道:“阿俏,收灵石。”
阿俏应了声,赫然在这小客栈中做起了交换的生意。
乌晶晶自个儿则稳稳当当地坐在隋离身边,低声问:“信上还写了什么呀?”
“惠书敬悉,情意拳拳,”隋离低声念道,“我将《佛说佛母宝德藏般若波罗蜜经》写与你,……”
隋离抬起头道:“后面便全是经文了。”
无相子起身道:“我去将其余的信都拿来。”
隋离点了头,便听得乌晶晶在他耳畔好奇地轻声问:“是情信吗?”
隋离:“不是。”
谁的情信会大片大片地写经文呢?
隋离指着“情意拳拳”四字,道:“你瞧见这个,便觉得是情信?”
小妖怪的喜欢果真浅薄。
乌晶晶却是否认道:“不是呀。”她抬起手,指尖白皙中透着点粉。她轻点了点“枉真”二字,道:“他是和尚,他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念经,念给佛祖听。现在,他要念经给一个人听,不是佛祖,只一个人。那他念的经文,也就有情意了。”
众人都是修士,从不谈情爱,听她这样说,也并不觉得有道理。
只有隋离垂了眼眸,似是在思量乌晶晶的话。
不多时,无相子冒着风雪回来了。
他将怀中揣着的信悉数抖落了下来,他负责拆,戈夜星负责让纸面显出字来。
而令人惊讶又一头雾水的是。
所有的信上,写的都是经文,落款也都是枉真。
唯一不大相同的,便是信的开头,今日是“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明日便是“顷接手示,如见故人”……
“所以……收信的人是谁呢?”无相子也面露了三分茫然。
他出生时,枉真法师早不知道失踪多少年了。他只从书中读得与他相关的只字片语,自然也弄不明白,枉真法师会写信给谁。
乌晶晶迷惑地瞧了瞧他们,道:“自然是写给剑宗的人啊。”
大家蓦地看向了戈夜星。
戈夜星也还年纪尚轻,风起雪山上大战早已经是数千年前的事了,他哪里清楚……
戈夜星顿了下。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道:“也许是当时剑宗一位,参与了雪山上大战的剑修?因为那位剑修死了,所以信才会仍旧留在枉真法师手中?才会出现在武陵镇的幻境中。
“可是……据记载,当年风起雪山上,剑宗死了足足二十一人。”
“我看是不必寻这个收信的人是谁了,只要知晓幻境是谁的就行了。”有修士道。
“是啊,再寻下去,也寻不到收信人啊……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旁人也附和。
这些信暂且被收了起来,放置在了无相子那里。
变成凡人之后,每一日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的短暂。
转眼便又入夜了。
众人散去,各自回屋。
乌晶晶一提裙摆,便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隋离叫住她:“去何处?”
“我去找阿俏!”乌晶晶道。
隋离神色不明地抿了下唇。
她昨日说等出了幻境再双修个两次、十次……她果真更惦记的是双修增进修为吗?
隋离缓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身形高大,加上客栈中没有灯点,权凭借月光洒落进来照明。他一站定,便落下了好大一片阴影,将乌晶晶的身形都吞没了进去。
他垂首,凑在她耳边,问:“你脑袋上那对耳朵呢?”
乌晶晶耳朵有些痒。
她小声道:“收起来了。”她抓着隋离的袖子,低声与他说自己的发现:“这里为什么只压制灵气,不压制妖气呢?我耳朵都能变来变去。”
隋离却没听清她的话。
他盯住她的唇,低声问:“还想双修么?”
乌晶晶紧张地舔了下唇,迟疑了片刻,她道:“……想。”
隋离俯首在月光下吻住了她的唇。
那厢无相子走出来,只隐约瞥见了隋离的身影,眯起眼道:“隋离道君,我听阿俏说原来今日是乌姑娘的生辰……”
隋离身形一顿。
但他借着月光,窥见了小妖怪眼底一点兴奋又快乐的色彩。
于是他定在了那里,没有动。
而无相子一边说,一边走近,心道隋离道君怎么还低着头呢?
“道君?”无相子走近站定。
然后他慢慢地、仔细地,终于辨认清楚了。
隋离道君在亲乌姑娘!
无相子惊得“啊”了一声,然后连退三步,从脑袋顶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我我我并非有意……”
隋离这才缓缓直起腰,抬起头,又微微侧过了身。
窗外的月光不受阻挡,倾泻了更多进来。
无相子看向隋离。
只见这位年轻的道君,疏淡漠然、高高在上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一点人气儿。
而乌晶晶歪了歪头,同他道:“我已经庆贺过生辰了!不必再庆了!”
乌晶晶心中暗暗道。
那我也不能再同第二个人双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