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正是燥热,天地一碧如洗,树梢蝉鸣阵阵。
周叙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似乎没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
他仿佛自带信号屏蔽器,丝毫不受外界干扰,很长时间双目没离开过书本。
宋也有些郁闷,这人难道不会累吗,怎么都放暑假了还在学习。
他到底哪来那么多书要学?!
她慢下脚步,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但瞧他看得认真,想想还是算了。
不过她真的很想过去提醒他,太阳底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容易变瞎。
正想着,他突然抬起头看过来,宋也有一种偷窥被抓包的感觉,当下呼吸困难面红心跳,半天才生硬地挤出一句俗套的“嗨,好巧”。
他阖上书,抬起手揉揉鼻梁,“你怎么在这?”
宋也有些忐忑,这是在怪她扰了他的清净吗?
似乎看出她的不安,他语气稍缓,“我是说,你们班不开家长会吗?你怎么跑这来了。”
宋也松了口气,忙说:“家长会跟我没太大关系啊。”
是啊,确实没太大关系。
所谓家长会,是平时埋头努力而没什么存在感的好学生大受表扬后扬眉吐气的狂欢,也是向来垫底无数次被叫家长的差等生的噩梦。
而她的成绩不上不下,往往是被忽视的那一个,所以狂欢也好噩梦也罢,都跟她没太大关系。
宋也忽然变得有些烦躁。
她在台阶的另一端坐下来,刚好藏在一片树荫下。
“你在等你家长吗?”她客套地问。
“不是。”稍顿,他又补充一句,“他们没来。”
宋也不解:“为什么啊?”
她想,要是她小孩考了年级第一,她一定敲锣打鼓盛装出席。
“忙,没空。”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宋也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之前好像听谁说过,周叙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父亲在市党政机关任职,母亲是大学教授,真正的家境优越精神富足。
生长在这样优秀的家庭里,很难不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吧?
宋也瞄一眼他手里的书,封面上写着物理,可她不记得学校有发过这书。
“那个……你的书怎么跟我们的不一样?”
他扬起手里的课本示向她,“这个?”
宋也点头:“嗯。”
“这是竞赛题。”
“……”
“哦。”
宋也心里滴血,为自己的无知和对方浑身难掩的光芒。
同时忍不住默默吐槽,她基础题都还没学会,这家伙却已经弯道超车搞竞赛去了。
呸,无情又冷漠的学习机器。
她手足无措,一不小心把刚才来时路上思考的问题说了出来:“你觉得,到底是理科难还是文科难呢?”
问出这个毫无营养的问题的一刹那,宋也觉得自己像个智障儿。
现在在她面前的是文理双全的大学霸周叙啊,问他这个问题,就好比问达芬奇画画难还是搞科学研究难。
可他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能说哪科更难,毕竟每个人擅长的方向不同。”
宋也攥着手指干笑:“我都不知道我更擅长哪个,这两个对我来说……好像都一样——比登天还难。”
她觉得她此刻像极了输光家产后自暴自弃的赌徒,让人生不起一丝怜悯,只剩恨铁不成钢。
幸好他没有虚情假意地安慰她,而是反问:“你不是已经选了文科吗?”
“是啊,可我心里一直慌慌的,很怕文科也学不好。”
说完,宋也后知后觉,她居然在对着一个不熟的人吐露心声!
意识到这一点,她立即收敛住外溢的情绪,尴尬地不知该往哪看。
溜,还是不溜?
没等想好,周叙忽然抬起头看向她。
“那,在选文科之前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是因为热爱这个学科所以选择了它,还是单纯因为其他人说文科比理科简单?”
宋也愣愣地和他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睛。
“成绩不好的人哪有什么可选的余地啊,理科学不会就要学文科,这不早就成了大家的共识吗?”
他摇摇头,严谨地纠正她肤浅的认知,“这不叫共识,这是偏见。”
偏见。
这个词有点高深,宋也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幸好他自己又把话接了过去。
“你之所以抵触理科,是因为别人包括你自己在你身上贴上了标签,可在最终的结果出来前你不该被定义,文科也不该成为你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宋也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
其实她也曾彻夜思考过,如果学文,结果会不会变好。
可两学期过去了,她到现在连地球的周期运动都没弄明白。
还记得刚开学时,地理老师曾举着地球仪和蔼可亲地说,未来的日子将带领他们一起探索地球的奥秘。
然而,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文科的一门课带给她的没有奥秘,只有无尽痛苦和秃头。
比起被神秘的地理给折磨,她更愿意接受物理化学的鞭打,至少这两门课咬咬牙还能听懂,虽说每逢做题时还是一做就废,可总比地理的毫无头绪让她好受一点。
而晦涩复杂的历史更是让她心碎。
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洪流,浓缩成小小的几本书,试图装进她脑袋里,这让她本就不灵活的脑细胞不断加速死亡。
再加上政治课上处处都是考点需要背诵的理论知识,考试时连编都要废掉一支笔才能写满空白,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文科简单。
更悲惨的是,她本以为,她能在这个大家都说容易的领域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最后才发现,上岸的还是那些本就优秀的人,只有她还在水里使劲扑棱。
所以,这注定也是一条寸步难行的路,她也许还会因为重重打击而继续颓废下去。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丧,说出口的话也夹着酸。
“你文理成绩都很好,所以根本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
他把书装进包里,提起包拎在肩侧站起来,“谁也不是天生就会。”
语气很淡,像冰冷的程序,不掺杂任何情绪。
宋也仰起头看向他,恰巧撞上他的目光,她攥紧书包带子,发现他抿着的嘴角有一丝上扬的弧度,且弧度越来越大。
她心里咯噔一下。
第六感告诉她,周叙这个笑很有深意。
果然,下一秒她就听见,他用他那好听的嗓音说出一句杀人诛心的话。
“不过学习这种事,某种程度上可能真的要看天赋吧。”
天赋你大爷!
宋也面红耳热,感觉自己被□□裸地鄙视了。
她立即站起来,急切地反驳:“我只是没找对方法,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了,也许成绩会突飞猛进呢……”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
周叙耸耸肩,面向刺眼的太阳,轻轻眯了眯眼,“是啊,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努力过好当下吧。”
“可我真的……”宋也无力地叹了口气,心口被什么东西堵得又酸又涨,“我都不知道当下做出的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高考只有一次,虽然我没什么大志向,但我很怕留下遗憾。”
“什么遗憾?”
“从文理志愿表上交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不断问自己,我真的应该学文吗?一直以来,我妈坚持让我学理科,我不喜欢她什么事都管着我,所以在填志愿的时候多少是带了点负面情绪,而我压根就不喜欢文科,可是……
“我又很怕,如果学理的话,别人会对我说文科都学不好还敢学理科这种话,好像在很多人看来学渣选择理科就是异想天开。”
周叙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这一刻,宋也像是总算找到一个树洞,一股脑倾诉出积压多日的焦虑。
虽然他们仅仅是只知道彼此姓名的陌生人。
但陌生人不会像亲人朋友一样越过边界指指点点,而这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可只有这一次,我为自己随大流做出的选择感到不安。”
说完后,宋也仰起脸,期待地看向周叙,仿佛迷途的羔羊等待着高人指点迷津。
良久,周叙微微侧过脸,平静地说道:“事关你的前途,我无法过多干涉,不过我想,在你产生这个困惑的时候,其实你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你只是害怕迈出这一步后再也无法回头,甚至无法担起‘如果这个决定也是错的’所带来的失败后果,毕竟试错成本太高,但逃避不是最优解,你最终还是要往前走。”
他说的每一句都击在宋也心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不断加速。
紧接着,她又听到他说:“在投入努力之前,你不必太在意结果,要知道,这个世上最不会辜负你的,只有你自己。”
丢下这句话后,他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变成模糊的一点,宋也仍跟木雕似的呆坐着,默默回味他刚才的那番话,向来迟钝的大脑猛地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一番思想斗争后,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唰地站起身跑向教学楼,气喘吁吁地来到年级光荣榜前。
上面的尖子生们各个散发着闪闪光芒,看着周叙下面的那行小字,喧闹的走廊里,有个声音在她耳边拼命叫嚣。
她想重来一次。
就现在,立刻,马上。
—
家长会散场后,宋也迫不及待冲向办公室。
她发誓,这是她有史以来头一回如此积极主动地见老师。
班主任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听到她那句“我要改志愿”有点诧异,然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便秘。
“怎么突然要改志愿?”
就在宋也准备打退堂鼓时,班主任才开口说话。
“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文科,所以……”
宋也垂下脑袋,乖巧的像个小学生,声音轻的跟蚊子有一拼。
等了半天不见后话,班主任从一摞资料里抽出两张纸,是他们十九班成绩单,扫了几眼后他坐直身子,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宋也啊,你别那么冲动,学文学理这个决定很可能会直接关系到你的一生,我看你的理科成绩并不算突出,怎么突然就想改志愿了呢?”
捕捉到宋也脸上闪过的一丝动摇,班主任像踩了机关似的,一点也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继续谆谆善诱。
“我认为你可能更适合学文科,你想想,高一两学期你的理科底子没打好,等高二开学你很难追上其他同学的,而以你现在的水平来看,学文科才是明智的选择,我建议你回去跟父母好好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的反骨,宋也仰起头,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动。
“不用了老师,我已经决定了,就学理科。”
兴许是看出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班主任放弃游说,丢开成绩单,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沓志愿表,将一张崭新的申请表和她先前填过的一起递过来。
宋也伸手去接,班主任又不死心地问一句:“宋也,你确定想好了吗?”
严肃的语气让她萌生出好像他们在讨论什么生死大事的错觉。
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就像她不知道选择文科是否正确一样,她也不敢对现在的决定打包票。
她从小到大并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日子向来也是中规中矩,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但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这一次,她抱着稳输的心态赌一把,也许真的会输得一塌糊涂,可至少她手握主权,真真正正地主宰了自己的人生。
她不想得到什么,她只是想换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