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娘子快吃,剥出红盈盈的石榴籽儿,哑郎把它们在碗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形状。
邹黎捡起一粒尝了尝味道。酸甜多汁,回味甘甜,是好吃的。
不过,石榴的口感还在其次。
邹黎擦净手指,套用古装影视剧里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台词来说,那就是“最难得的还数人家的一片心意”。
既然心意这样难得,邹黎酝酿着合适的说辞,那她们这边也得考虑着给对方一个回应。
同意不同意都无妨,但迟迟拖着可能不太礼貌。况且邹黎也不确定,身处高位被人捧惯了,贺兰大将军这股温情劲儿还能持续多久。
“冰人馆开业顺利。”
话刚出口,邹娘子就想往自己的脑门上拍一下。也许是因为邹黎从来没出演过这种老母亲嫁猫的桥段,以至于她明明想了半天的切入点,话题却还是一偏偏到爪哇国。
一切顺利,这听起来就是很好很好的消息。
停下给石榴籽垒尖尖的动作,猫猫眨巴眼睛。
他还能再为冰人馆做些什么吗?比如给姻缘树多缝点换洗的绿色绸布叶子?或是按着雅间里桌椅的尺寸,多做几套备用的布罩放着?
倒不是要叫他干活,看着猫猫递来的小本子,邹黎打了半天腹稿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只是想问问打枣吃觉得大将军怎么样,如果觉得还行那就商量着往下一步走了——
不不不,邹黎很快否决了这个话术。桓燕王朝的郎君们脸皮都薄,问得太直白反而一句真心话都听不到。
头一次当面做媒,邹黎冥思苦想着恰当用语的时候,猫猫却只是安静地坐在绣凳上。
一点点清理干净桌上的石榴碎皮,打枣吃的双眼被烛灯照得又圆又亮。
邹黎恍然间意识到哑郎的美貌。
怪不得见惯美人的大将军也动了心,看他文静地待在宅子里穿针引线、煮饭打扫,宁归情实在是只漂亮、能干又乖巧的小猫咪。
咳,邹黎掩饰般地遮了遮嘴,忽然有点想上手撸猫。
“你那是想撸猫嘛邹邹。”骤然出声,2023绝对是世界上最不会看宿主眼色的系统,“你那是见色起意,你那是馋人家——”
手动给2023静音,又寻思了一会儿,邹黎想,何必搞得那么麻烦,索性顺其自然,就把冰人馆的琐事当成话引子吧。
说起赚钱,邹娘子一秒变得头头是道。
先是肯定首次联谊会的效果比想象中要好,又说下一次活动不愁找不到有意向的娘子郎君参加,再讲讲这两日收入了多少报名费,顺路扯一嘴有的人家出了雅间就亲家亲家地叫上。
不过她也听说城里的媒人们对冰人馆颇有微词,尤其是楠德堂也同意让鳏夫或者没过门就丧妻的夫郎参加联谊这件事,一传出去便有好几个小媒人在邻里面前说三道四——
邹黎顿了顿。
有时候她确实说不清自己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直接问哑郎有关大将军的事,她担心猫猫脸红。可是叭叭叭讲起别人家迎亲纳娶的事,难道打枣吃就不觉得窘迫了吗?
况且邹黎瞧着将军府的意思,哑郎以后恐怕是要被正夫压一辈子的。
邹黎忽地有点难受。
可穿越了这么久,她也知道,在桓燕,这就是没办法的事。
——听听说书人讲的传奇或是话本子,倘若家境贫寒的郎君想要成为朱门绣户的主夫,即使是在虚构的故事里,他们也必须有一个隐藏着的高贵出身。
要么是前朝落魄的帝卿,虽然这身份在新朝不值一提,但也起码说明人家有几分傲气的资本。
要么是兜兜转转能与当朝大员攀上亲戚关系的小公子,小公子的娘亲可以清高而郁郁不得志,但娘亲的姊妹里必定有人官高爵显,同时还与这小公子的母亲关系不错。
一个人是没法撼动一个时代的。亦或者,邹黎扪心自问,她难道真的想撼动这个女子为尊的时代吗?
尝过了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滋味,邹黎惊觉,她的善心也只够让她在现有的制度下,为哑郎找个相对还不错的妻主。
等到再过些时日,回想起将军府抛来的优厚条件,邹黎兴许会嘲笑起自己此时此刻的犹豫。
与她而言,这样的同化当然不坏。
可是,猫猫呢?
猫猫却觉得邹娘子对他已经是天下再也挑不出的好。
邹娘子是想说大将军和我的事吗?在小本本上写字,打枣吃善解人意。
猫猫推来小本子:邹娘子是怎样想的?
这和她的想法没关系,邹黎摆手,是猫猫嫁人又不是她嫁人,这件事只看宁归情自己的意愿。
只看他自己?哑郎愣了一下。
而后猫猫便眼睛亮亮地把石榴碗放到邹黎手边,瞧他的表情,好像还很欣喜似的。
仿佛看见一只没心没肺的傻猫在咬着吃空的罐头玩,邹黎干脆把头转了过去。哑郎到底知不知道给人抬进门做夫侍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些天大家的伙食水平都因为猫猫而直线提升,但凡事也不能只看那一口吃的吧?!
打枣吃想的却比邹黎以为的更多。
宁娘子还在的时候,她确实告诫哑郎,离那些富贵人家远些。盖因家中清贫,妻家的金银窝看着虽好,可是人心一杆秤,越是攀高枝越容易被妻家瞧之不起。
牢记母亲的话,在救回“舒娘子”以后,即使哑郎明知对方身份不俗,猫猫也没有刻意凑上去讨好逢迎。
邹娘子是个好脾气也好相与的主人,若是一辈子在邹宅做仆俾,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哑郎当然是愿意的。
但哑郎实在长了副出众的样貌——
否则他也不会引来小流氓们日复一日的调笑骚扰。
而旁的男子也会因为哑郎过于出挑的脸而对他语含讥讽。
邹娘子大抵以为他不知道,猫猫垂下眼睛,可实际上,自从大将军往邹宅和冰人馆送去好些昂贵吃食,一些直白或者隐晦的流言就围着他转了起来。
邹黎让他扮成女子随她们去冰人馆,恐怕也是不想他留在家里听邻居夫郎们的风凉话。
但猫猫其实已经知道了不少。
哑郎原本想忍耐下来,毕竟娘亲还在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听,不看,不在意,空有品种猫的美貌却没有品种猫的待遇,小狸花一点都不在意没有精致猫饭的日子。
可是有句话直直地戳中哑郎。
——就是今天他收到石榴的时候,送东西的仆俾一走,当即便有声嘲笑从墙那端飘了过来。
“嘁。还真叫他装上了。大将军仁义,愿意三瓜两枣地哄着,可有些人不会以为自己当真说风就是雨吧?”
“可别一下子拿乔拿过了火候,惹怒了大将军,连着你家主人也一起抓到牢里下狱。”
大将军翻脸。连着邹娘子也一同波及。
每个小猫咪都有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郎君的婚姻大事真的能由着自己喜欢吗?哑郎不知道。在他有限的想象里,也许只有最受宠的帝卿下降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但即使是帝卿,嫁到妻家,也照样要忘记自己皇室公子的身份,转而遵守妻主家的规矩。
为了感激邹娘子的救命之恩,大将军给邹娘子提供了很多银钱便利。那么,哑郎想,如果他立刻答应被纳做夫侍,大将军是不是还会赠给邹娘子一大笔礼金呢?
娘亲已然下葬,哑郎便再没什么要用到银钱的地方。
打枣吃知道,进了将军府便要听从那里的规矩,没准还会有严苛的礼夫斥责打骂,他再也不会过上和现在一样高兴又放松的生活了。
欲盖弥彰地笑一笑,红艳艳的石榴在哑郎眼前晕成一碗潮湿。
把聘金都留给邹娘子,打枣吃把头缩到胸口,就当是猫猫的感念和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