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乌云踏雪

宁因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道具师,竟然也能享受一把影后巨星万人空巷的待遇。

被人封了个“馄饨西施”的奇怪名号也就算了,宁因紧了紧腰间的围裙,搭眼看看摊边围着的和后世追星族也没多大区别的食客百姓,谁敢相信这是个架空的全息古代世界。

伸手探探,锅灶已然升温。舀来清水,无视众人形形色色的眼神,数着馄饨的个数,宁因扬手丢了十几尾皮薄馅大的白面金鱼去煮。

与“贺兰姝”拉近关系只是救援计划的第一步,宁因握着大汤勺在锅里搅了搅。

由于穿梭过程中的未知bug,何姝不慎在进入全息世界后遗忘此行目的,至于入戏太深的邹黎,他直到现在也没办法见到对方一面。

更不用提唤醒这二人所需的种种准备。

闭塞的环境不利于他动工维修,银镯在宁音腕间晃荡,娴熟地往碗里分洒调料,身负重任的道具师片刻间就烫好了几碗馄饨。

所以绝对不能让何姝把他严严实实地养在府里。

只是说服“贺兰姝”让他重操旧业支摊卖馄饨并不容易。叹了口气,宁因摸过嘴角。

眼下的全息世界已经有了太多变数,邹黎、何姝、他,被人为修改过的何姝对他的好感度,还有一个至今也没被找出来的数据漏洞。

比起再次用全息手镯扭转路人的认知,宁因重复着烧水煮馄饨的动作,他出卖点色相,哄得何姝松口同意显然更安全些。

无外乎就是春图、缅铃,再就是那一面柜子里何姝还没往他身上用的那些。做完最好说话,这条道理从古到今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其道理。

就算将军府里的礼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张口闭口指责他祸害府内持身不正,宁因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何姝替他说话,旁人再怎么多事也只能背后讲讲。

不如今晚就遂了对方心意,沐浴后蒙了眼在被里等她。

“劳烦宁郎君。”

宁因正想着收摊后要怎么应付,一位客人便步履款款地停在他面前:“要一碗荠菜馄饨。”

“五文铜钱,”宁因腕间的银镯开始不明显地升温,“汤里有葱姜香菜,客人可有忌口?”

——这也是全息手镯自带的好处,宁因无论说什么,无论和谁说话,只要张嘴就能变成毫无纰漏的京城雅言。

并无,来人摇头。

看打扮像是某家的女侍,宁因快速扫了客人一眼,只当对方是买碗小吃垫垫肚子,宁因根本没看出这是个扮作女子装束的郎君。

他就是惹得贺兰将军鬼迷心窍的“馄饨西施”?从头端详到脚,桓昭打量宁因远比宁因看他时仔细。

时下流行的是面若敷粉清朗雅致的公子,桓昭借着等馄饨的工夫一样样比照过去:

肤白?桓昭暗暗摇头,宁因充其量只能说不黑,单看对方的肤色,把他放到精心保养过的郎君堆里面一眨眼就找也找不见。

不过贺兰将军投身行伍,桓昭拨弄买来的针线,兴许她就喜欢宁因这种天然不涂粉的性格。

桓昭自己当然是比宁因白的,不说他继承双亲特质本来底子就好,平日里洗砚更是挖空心思地搜罗保养脂膏,恨不能让他每次和其他郎君公子们同在的场合都艳冠群芳。

洗砚的心思也确实没有白费,假装无意地抬起手,桓昭看着他比宁因白了一个度的皮肤暗自满意。

貌美?比到这一项,桓昭的态度多了几分郑重。

抛除肤色不说,宁因的五官确实没得挑。对方是一看就很贤惠顾家的长相,桓昭听到有街坊小声议论,说宁因“为人温柔,眉目含情”,“若是出身再好些,扶他做个宽容正室也是使得”。

“是极是极,娶夫娶贤,聘个一看就不安分的放到家里,那不是克全家吗!”

有人说过奕王府的小公子面相旺妻吗?

桓昭听了一耳朵便上了心,往常赴宴交游,众人只顾逢迎拍马,讲什么永熙帝信重奕王,将来给桓昭破例封个帝卿名号再赐婚岂不羡煞一干郎君。

……不过这也做不得数。桓昭看见宁因给他盛来一碗馄饨,市井妄言岂可当真,宁因是先成了将军侧室,才有的一众声音夸赞,他若是能带天女回家与母王相见,只怕次日也要传出一堆好听话来讨赏。

就是这样,桓昭点头,对。

肤色、容貌,再比就是家世、性情。

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桓昭尝一口馄饨便觉得滋味平平,性情,性情即使有些骄纵,那也只对着想谋划坏事意欲对奕王府不利的人!

这么算来,松开勺子,桓昭心下放松不少,将军巷的馄饨西施也不过如此。

行了,帕子沾了沾嘴,留下一吊钱给宁因,桓昭起身便走。他在这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眼见西斜,再不回去,等在茶馆的轿夫该心急了。

“你说他去了药行、花坊,临回程的时候,又独自一人拐去了将军巷?”

品一口茶,邹黎的笔墨落得不紧不慢:“怎么,他也与贺兰将军有旧?”

得胜还京,皇帝亲迎,贺兰姝一时间风头无两。

论起来邹家与贺兰氏曾是经年故交,邹黎面色不改,只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现如今只剩她一个改名换姓报仇十年不晚,另一个烈火烹油,族中姊妹辈出天纵英才。

“据属下查探,”影卫小心回到,“昭公子此番并未与四方将军相见,反而是贺兰将军近日新纳的侧室在巷口售卖馄饨,昭公子便点了碗荠菜的来尝。”

那侧室与四方将军之间的情谊早在坊间传了千八种说法,影卫只当督领口中的“也”字是在说那侧室曾被贺兰姝英雌救美一事。

专门跑去将军府门口吃馄饨?

翻看密折的动作停了停,邹黎心中莫名积起一股郁气,难不成督领府缺他一口好饭,还要劳烦桓昭特特跑到相反方向的将军巷才能吃饱喝足?

“许是……公子逛了一日觉得疲惫。”

揣摩一番督领的脸色,影卫差点以为自己吃到了上峰和贺兰将军争抢郎君的瓜。

但出于息事宁人、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求生本能,脑子转了转,影卫还是替桓昭讲了两句好话:

“昭公子一早便去药行仔细挑选,说是要给督领缝药囊蒸香露,品相有瑕疵的不要,受过潮的不要,经年压在柜子里的不要,就连去花坊称茉莉,也是额外加了钱,专门买了好的才走。”

这倒算他有心。眉间郁火仿佛被人伸手抚平,邹黎的神情比方才好上不少。

“叫你找的狸奴呢?”合上奏本,邹督领决定提早回去:“进贡的波斯猫仅有两只等闲碰不得,‘尺玉霄飞练’,纯色的临清狮猫倒还肯让人见到。”

这。影卫面露难色。

不待邹黎开口,一只头背皆黑,肚腹雪白的狸奴轻飘飘跳落到地上。

“回督主。”顶着邹黎淡淡扫视的眼神,影卫硬着头皮说道:“行商说了,近几个月只……只有这‘乌云盖雪’。”

那狸奴却不怕人,在邹黎影卫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眼珠闪了闪,它便低低叫了几声往邹黎腿边蹭去。

腻过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桓昭,脚边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审视它一阵子,邹黎嘴角松了松,也罢。

夹着狸奴后颈,邹督领回府时却没见到桓昭的身影。

蒸花露的器皿蒙着一层薄纱,药材分门别类地晒在廊下,挨着两瓶药膏,一张碧色的竹叶笺静静放在小几上。

这次离开前,桓昭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画过符箓的掌心浮出一层浅红色的纹路,随着时间推移手心越灼越痛。周围的环境再一次变得模糊,桓昭知道他恐怕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他匆匆展了笔墨。

应当还来得及留给天女一张纸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