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出了差错,备办了许久的赏梅宴也只得草草收尾。
不怪一众高门打着关心的名义流水似的前来看望,实在是桓昭背后的奕王府向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激得一帮人精神紧绷。
席上的娘子郎君们成了几对没人在意,与宴席最初的筹办目的南辕北辙,一时间满京城都在猜测“昭公子饮香饮反得敏症”这件事情的真相与意味。
“哎呀呀,好好的小郎君喝口茶水就遭这样大的罪,也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肠的在吃食里作怪。”
奕王早年从军,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后来辅佐永熙帝处理国事,宵衣旰食几无错漏,是以市井之中无论文人百姓大多仰慕其行事风采。
许是爱屋及乌,不同于贪官腐吏下马时众人乐不可支,黎民布衣乍听闻昭公子受难,街头巷尾一时间竟无几句冷言讥讽。
“是否是君后动的手脚?单氏自从出了个君后便飘飘然起来,朝堂之上也敢时不时语出狂言,一脉同枝,焉知这次又是哪个拎不清的撺掇出一场幺蛾子。”
对上层的风起云涌略有耳闻,再说赏梅宴上种种本该是宫闱秘闻,如今一反常态宣扬得众人皆知,嗅闻到几丝反常,关注焦点反而从桓昭身上移开,世绅小官纷纷等着看单家在这场风波后的下场。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从宫中收到消息,单氏族姥拄着镶了白玉的檀木拐杖重重一叹。此事并非君后所为,只是一盏香饮可大可小,轻轻放过或是咬住不放全凭帝王心意。
此番事端全赖君后自然不妥,族姥观望事态推断帝王心意,然而君后行事不察被人钻了空子,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摆着被人算计居然没当场翻脸,难不成是宴席上谁家娘子惹得桓昭心动,这才强按着脾气不曾发作?”
家主长辈的苦心再如何也落不到小辈郎君的眼里,满心想着桓昭挑剔骄矜名声在外此番却转了性子,众郎君私下里都在默默琢磨,到场娘子中究竟有谁能引得这眼高于顶的昭公子一见倾心。
……
外头风言风语传个不停,推掉所有递进奕王府的宴饮或是诗会请帖,桓昭只管一心跟着道长画符。
谁在乎那帮闲人揣度出个什么,桓昭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一个个的成日里无事生非,满京城的郎君们拴在一起也比不上邹黎半根手指头好看。
他可是求动了若水道长帮忙,桓昭情不自禁取来镜子照照。
若不是桂花粉激起来的红疹还没消退干净,凭他一天百十来遍地练习落笔顺序,他早该见到天女再问问对方,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
单刀直入固然是一种做法,可是分离许久,连对方心里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要两说,桓昭才不愿上去就直勾勾问一句“督领可有想我”。
……罢了。幻想一阵子二人见面情形,抿抿嘴,桓昭视线复又落回纸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道长又算出了什么,一改前些日子推推阻阻的软钉子,若水这回只道时也命也,既有缘分,贫道又何需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小昭儿,你且记着。”若水道长在落笔前反复叮嘱桓昭:“符箓不似平常文字,你并非道门弟子,此番折腾更是只为了‘天女’一人。”
千万记准运笔顺序,若水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桓昭记错了弄出篓子,蘸着朱砂,若水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除了笔顺,更忌贪多。用符箓强行使二人相见本就有违天理,若水绝不能让桓昭频频入梦,否则不出三年,桓昭必有性命之忧。
“我若是想见她。”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洗净掌心的朱砂,桓昭反复记熟了笔顺才开口:“这次之后,只要每隔一月在手掌上摹写一番,再入梦就能得偿所愿吗?”
若水颔首。
“多谢道长,”桓昭闻之大喜,“我明日就让布料行掌柜偷偷给您送鸡!”
什么草鸡松鸡乌骨鸡三黄鸡珍珠鸡,桓昭越看若水越觉得对方仙风道骨,红烧葱香醋溜煎炒烹炸通通都做上一遍!
左右他名下的布料铺子日常也要采买,顺路来道观上上香兼送送鸡岂不是小事一桩。
这不比道长亲自下厨方便,桓昭喜气洋洋,再说圆融师太上门从不打报告,有了铺子掌柜以香客的名义在前头顶着,若水就是在圆融眼皮子底下,也照样能气定神闲地收拾作案现场。
为香客解签答疑嘛,桓昭连暗渡陈仓的借口都给若水找好。
不好直接流露出满意,隔空点了点桓昭,道长高深一笑。
围着馄饨摊忙得脚打后脑勺,宁因却没有若水这样天上掉鸡吃的好命。
见何姝一面可真够难的,宁因刚在面前一排碗里挨个铺上葱花香菜等着浇汤,那边就有新来的客人盯着他手边的小调料罐子不放。
“辣子多放点,”那客商听着口音却不像蜀地中人,“汤头也免了,香油辣子只管多放,红昂昂拌一碗出来,那才叫个美哩!”
她是爱吃辣,客商眼瞧着碗里堆了一座辣子山出来才肯罢休。这家馄饨是好,实惠量大,只是滋味也忒过清淡,一连吃了三天,她行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吃出馄饨皮原本的面味。
然而如今这世道,客商瞧着宁因忙出一脑门的汗,像她这样的老实食客还是太少了。
“这摊主长得倒是标致,面如敷粉,就是下巴太尖,看着难免不是做正夫的相。”
馄饨摊对面就是茶社,门脸正巧对准宁因,一日下来,茶社里头轻薄美人的目光竟是没有散过。
和一串虚拟数据有什么气好生,只管低头烧水煮馄饨,连眼神都欠奉一个,宁因听到了也全当没听见。
“嚇,这还是个烈脾性的。”
有人看久了难免心猿意马,再说街头巷尾邻里街坊的都知道底细,谁不知道眼前这能干小郎君早早母父双亡,家里穷得买不起一口薄棺,当初更是闹到要在街头卖身葬母的地步!
“那他如今——”
怎地还有本金张罗起小吃摊来?
“还不是贺兰将军心善,”这便有贺兰氏铁粉倾情解说唾沫横飞,“要不说宁小郎君命好,五两银子卖身葬母,谁家好人花这么些钱买个粗使男俾?”
“白花花银锭可不是大风刮来,敢开这个价,貌美小郎君买回家里必得是有些其他用途的!”
是极,是极。四下里响起几声心知肚明的啧啧。
“又是卖身葬母,又是要价五两,又是模样不错,”那人说书似的一展扇子,“就这么往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跪,您说说,能不招几个纨绔调戏么?”
更可怜的是宁小郎君还不会说话,那人见摊边客商听得入神不免得意,言语间细节也更多了几分:“可这事你情我愿,纨绔里头更是有人把十两银子‘啪’往地上那么一丢。”
听者一众叹息:“那可没辙。”
“所以才说宁小郎君命好呢,”这人摇摇扇子,“放在往常,这事情就是想翻出天也没法子。”
可那日正巧赶上贺兰大将军与同僚吃酒,大将军打马路过街边一瞧,前头闹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大将军可是正人娘子,”铁粉得意的好像自己才是被救的那个,“别说大将军当即送了宁小郎君五十两还眼也不眨,听医馆大夫说,宁小郎君的哑疾也是大将军请人治好的!”
水滚了,擦擦手,两下捞出锅里的内容,宁因端给客商一碗浇满红油的干拌馄饨。
“多谢小郎君。”刚听了满耳朵八卦就对上正主,客商难免有些汗颜。
茶社里的闲客却不管这许多:“然后呢?大将军之后又做什么了?你倒是别把话停在这里?”
之后便没什么嚼头了,宁小郎君拿了钱给母父下葬又立了碑,家中亲缘凋敝也没有地方投奔,小郎君孤身一人总得想个生计过活,这才支了个馄饨摊子日日叫卖。
虚拟世界运转得不错,擦了擦汗,宁因往腰间布兜里放进几枚铜钱,自动给他生成一套合理融洽的身世背景,开张数日,也没人怀疑过突然出现的小摊。
生计不愁,人设不愁,宁因——全息世界里的“宁音”——抬眼撩了撩不远处将军府的门角。
唯一要发愁的只是如何把何姝和邹黎带回现实世界,客人暂歇,宁因坐在小板凳上休息。
常言道守株待兔,张罗着他的馄饨摊子,几日下来宁因也算打听清楚了“邹督领”和“贺兰将军”的事迹。
然而打听清楚却远远不够。
古代社会等级森严,官僚阶级和草民之间的阶级差距更是犹如天堑。若是见不到这两位的面,宁因就是设计出百八十个方法,一切也照样白搭。
再等两日,宁因起身招呼客人,接下来的两日是留给他谋划的最后时限。
在全息世界中滞留得越久越危险,更不用提造成邹黎意识沉眠的数据bug到现在也没有头绪,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宁因必须做好十足的打算。
“大将军!”“贺兰将军!”
宁因正往碗里浇汤,数声惊呼却从巷子口响起。
终于让他蹲到人了?心下激动,宁因转脸去看却不小心拿歪了木勺。
滚水当即泼到宁因手上,烫得皮肉通红绷紧一片,汤碗和勺子一并掉地,宁因还没看清贺兰姝到底是不是和何姝一个模样,冒着白气的热水就已经惊得食客们哎呦喂地幻痛一番。
“摊主可是伤着了?”
许是看见人受伤,一道高挑身影在这寒酸小摊前留步。
什么叫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宁因乍一听见熟悉的嗓音简直要热泪盈眶。
擀了几千张面皮卖了几百碗馄饨终于守到正主出现,仗着道具师拥有的特殊权限,悄悄转动手上伪装成银镯的全息手环,宁因在【本人角色与贺兰姝关系】一栏猛加好感度——
如同歌舫妙音忽至耳畔,心下一动,贺兰姝莫名对这乱糟糟的馄饨摊多了几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