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一右两张纸摆在桌上,就在朱元璋的面前,那上面的字仿佛有了声音,转化成具体的一张张脸,在嘲讽他。
“都杀了。诛九族,把他的妻妾儿女,亲朋故旧全都杀了!”朱元璋紧紧捏着桌上的明黄绢布,“张昶腰斩!”
朱标站在下首,慢慢把锦衣卫汇报的文书合上,皱眉道:“父皇,时间门很充裕,我们可以把张昶关押住,剩下的人慢慢审。”
正午前的阳光照进殿里来,通透明亮,没有地方需要点灯,皇帝淡漠的表情是如此显眼。
他思考出这个决定,几乎没用什么时间门,朱标话音刚落,他就意欲见血,历来的经验和教训在脑中徘徊,支持他做出与以往无二的选择。
“审什么?怎么审?”朱元璋道,“你审不出道理来,他的家人、奴仆,谁知道哪个是细作,谁知道哪个在说谎。”
“可以用镇妖司的……”
“用镇妖司?”朱元璋嗤笑一声,“标儿,你可以试试,看是咱先反对你,还是那些大臣先反对你。今天用了人,明天弹劾的奏本就能把武英殿淹了,登闻鼓也会被敲烂。”
确实如此,比起同伴的死活,还是集体的利益和自己的将来更重要。如果动用镇妖司,就是在官员制度上开了鬼神的先河,谁也不想一无所知的被法术迷惑操控,失去选择的能力。
那太可怕了,远比杀头可怕。
在这个世界里,从人类有了真正的社会结构以来,他们耗费了几千年才和妖怪、鬼魂以及虚构出来的神灵崇拜达成和谐,想要变动任何一个棋子,都是如此艰难突兀。
人类在远古的时候被鬼妖支配,修行者虽有一些,但数量稀少,无法影响大局,部落的领袖如普通人一样,稍有不慎就被屠杀。
直到第一位皇帝建立王朝,学会勾连龙脉地气,上层的体系才有了保护,能够运转一些基础的办法,整合底层的挣扎者,联系修士除掉猖狂的大妖大鬼加以震慑,不至于死伤惨重。
随着时间门流逝,一部分妖鬼展现出无害的特质,甚至与人类通婚居住。但对于大众,它们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之中,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远看毛绒绒的,把你和它放在一起,那就要命了。
如今乱世初定,人们对“变化”的接受能力最强,配合朱元璋这样一位乾刚独断、功高盖世的掌权者,加上镇妖司的业绩,能容忍它们为人服务,参与工作,其实已是很大的进步。
想到那些肚中生水、眼中生发、面庞生毛、画皮掏心、骷髅伴眠的残害事件,蚊虫尚且令人害怕,何况这些。有几个人能忍受的了?
如果用道士妖怪参与调查,相当于任由邪魔外祟作乱,冲击秩序,想必这也是天道从前加以限制的原因之一。
朱标只得转变想法:“那就让三法司共同审理,怎么说张昶也是中书的参知政事,不能草率处理。”
“证据确凿,怎么叫草率。”朱元璋把桌上的两张纸抓起来,“你看看这些,暗线来报,杨宪动了一次手,说明另一张是真的。你说是哪个?”
没等朱标回答,朱元璋就继续道:“不管是哪个,他都得死,而且咱要他比死还难受!”
“儿臣只是对诛九族这一点……”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进来了。
“臣浙江道巡茶御史袁凯叩见陛下。”
来人是一个留着细长胡须的老头,依稀能够看出来帽子下的头有点秃,面相精明,嘴角下撇,看起来有点严肃——作为十三道监察御史必然有其能力。
黄禧应该是被交代过有人来了以后可以直接放进来的命令,所以朱标没听到通传声。
“起来吧。”朱元璋道,“你来的正好,咱和太子有争执,你来评评理。”
倒霉。
朱标和袁凯心里同时浮现出这个词。
一个是为了袁凯,还有一个也是为了袁凯。
“臣还不知道陛下与殿下在说什么事情。”袁凯斟酌道,“臣不敢妄加揣测。”
“太子。你讲给他听。”
朱标把两人的决定说了一遍。
袁凯的冷汗立时流了下来,张昶的事他是知道的,在京的官员,没有几个会不清楚那天.朝会上的弹劾。
事情闹得很大,锦衣卫查抄后就更大了。
怎么办呢?要是站在陛下这边,就得罪了太子,站在太子这边,就得罪了陛下,不杀张昶的家人,有通敌卖国的嫌疑,杀了他们,又有不仁残暴的名声,实在是四面为难,怎么做都对前途有碍。
沉默。
朱元璋和朱标都看着袁凯,逼迫和怜悯的目光一同作用在他身上。
袁凯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知道如果非要得罪一个人,最好去得罪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父子的关系再怎么好,大臣们毕竟也只能叫一个人陛下。可东宫那些僚属一得罪,岂不是得罪了九成的朝廷?再者朝野间门早有戏称,陛下自己就是最大的太子党,真的驳了殿下,指不定陛下最先着急……
“为什么不说话?”朱元璋问道。
袁凯的汗已经坠在额头上,他决定折中:“陛下的办法是正理,而太子殿下仁慈,臣以为两种方法都没有错,都是世人所推崇的。”
朱标默默叹了口气,不忍地偏过头去。
果然在下一刻,朱元璋勃然大怒,猛地将一桌子的奏本掀翻,指着袁凯道:“亏咱还让你去浙江巡茶,现在一看,咱真是瞎了眼了,你能巡出个屁来!”
袁凯慌张跪下,伏首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臣请陛下解惑。”
“老奸巨猾,首鼠两端!”朱元璋从桌子后面冲出来,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你这样的小人去巡茶,一定和当地官商勾结贪墨。”
“臣——”
“咱问你问题,你说咱和太子都对,咱要你有什么用?叫条狗来,它也会对着两个人都叫一声!”
“臣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啊陛下!”
“来人,把他拖下去,他不愿意说实话,就让他去狱里陪着张昶!”
圣旨一下,门外进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抓住袁凯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袁凯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竟然没有喊冤,直愣愣的像一根木棍,因为速度快,脚后跟接连划出刺啦的声音。
等到人影彻底消失,朱标看着因和袁凯对峙,跑到面前的朱元璋,问道:“父皇,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问题,问谁也是不可能得到回答的。”
“你娘就能。”
“母后是父皇的妻子,袁凯难道也是吗?”
“扯淡!”朱元璋险些被逗笑,“他哪里能和你娘比!”
“父皇刚才说,牵一条狗过来,也会冲着两人叫,但就算是狗,真正的主人也只有一个。袁凯是父皇的官员,何必因为一个问题这样侮辱他。张昶的事,我们可以再讨论,为什么要在别人身上走极端?”
朱元璋盯着朱标,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常见的教书先生,牛在坡上吃草,他在山下书堂的外面蹭课,那里头的先生就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还会拿尺子打小孩儿手心。
“标儿,你怎么跟个老头似的。”朱元璋端详着朱标的脸。
朱标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儿臣在认真讲话!袁凯身上是不是有儿臣不知道的罪行?父皇是不是另有深远计划?如果有,请告诉儿臣,如果没有,儿臣实在不能理解父皇的所作所为。”
朱元璋想到前不久的教训,老实道:“前不久他袁凯巡茶回来的奏本,咱已经看过了,咱记得你也看过了。”
“是。”朱标道,“触目惊心。茶田的赋税根本收不上来。当地的采茶大户在元廷当政时已养成了习惯,百姓们采茶从来收不到工钱,还要额外耕种大户的土地。”
“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知道自己吃了亏,却不敢反抗,派过去的官员反而打不破这种陋俗。个别的直接与大户勾结,更让他们不敢上诉,不信任官府。”
“茶叶的利润大而化小,小至于无,茶商运出去两斤的茶,只报一斤的账,市场上卖一贯的价钱,户部里写的是半贯。没有靠山的商人做不成生意,有靠山的商人垄断生意,整个浙江的茶市乌烟瘴气,官员却通通肥头大耳。其他的盐铁课税,不知道还恶心成什么样!”
“敢写这样的奏章,可见袁凯还是有胆量的。”说到这里,朱标顿了顿,“虽然也有拿小鱼顶替的嫌疑,但沆瀣一气,估计还不至于。”
“这么说,你对他还算满意?”
朱标点点头。
“连评论咱和你谁对的勇气也没有,还敢说胆量。”
“这自然不同!”朱标道,“人无完人,一个是君父,一个是储君,孰对孰错怎好妄言。”
“和别的人比还行。”朱元璋道,“想要斗倒茶商,是在做梦。咱给他个机会,他握得住,就做咱的刀,握不住,就回家纳鞋底刷尿壶。”
朱标道:“好,这是父皇的决断,儿臣不问了,继续说诛九族的事吧。”
“标儿,你又和咱对着干是吧。”朱元璋不高兴道,“行,咱和你打一个赌,先把张昶等人关住,关上十天。十天后再问那个问题,袁凯要是敢反对咱,咱就听你的。他还是老狡持两端,咱就照样那么办,斩草除根,并且让你手底下的卢近爱去浙江巡茶。”
朱标沉默片刻,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关了三天的袁凯被放出来,出现在朝房里等着上朝。
同僚们早已搞清楚他的情况,只觉得这是倒霉,没想到什么别的理由,当今皇帝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撞到枪口上了,哪怕是丞相也得挨一梭子,谁还瞧不起谁呢。
就连袁凯自己也不认为这是大事,他才关了三天就被放出来,除了圣上消气了,还有别的理由吗?事情已经翻篇,自然没必要再思考。
列队入宫时,袁凯不小心撞到前面一人的后背,连忙拱手道歉:“这位兄台,雪天路滑,真是不好意思。”
拿人扭回身来,正是卢近爱,大雪的天气,一身薄棉衣,好似一个铁人,说道:“原来是袁大人,我不碍事。”
两人同位御史,在袁凯还没去浙江时,偶有来往。
袁凯虽然不是什么率真耿直的人,但精明老成,摸清楚卢近爱的性格,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讨厌,一来二去的,也有些关系,比起其他官员,能说上几句话。
“卢兄。”见到太子近臣,袁凯有些按耐不住,冒着被卢近爱疏远的风险问道,“卢兄,你听说前几日的事了吧?”
令袁凯意想不到的是,卢近爱的表情称得上温和,他回答道:“听说了。”
“那你——觉得我答的怎么样?”
“很不好。”
“啊?”袁凯稳住心神,“那若是你在殿上,你会怎么答?”
“直接说出谏言。”卢近爱道,“陛下不对就劝诫陛下,殿下不对便劝诫殿下,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袁大人,你不应该顾忌那么多,何况是陛下让你回话,问什么答什么便好。”
“可这是卖国通敌的大案,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敢说话?”袁凯道,“再说了,在那两位面前,几品的官都不过是皮囊罢了。”
“那么便把生死置之度外,畅所欲言,相信以圣上殿下之贤明,不会对袁大人有什么重罚。”
你说的容易!
袁凯突然想给卢近爱一拳,揪着他的领子告诉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太子殿下护着吗?
卢近爱看出袁凯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走着,一直到朝会开始,再没有说过别的话。
一众大臣行完跪礼,正等着有谁站出来报事,没想到朱元璋自己开了口,并且拉起袖子,指着后面的队伍道:“是持两端者!”
此言一出,前面的人全部扭了回来,纷纷向袁凯看去,后面的人全部拉长脖子,齐齐向袁凯瞧去。
无数道目光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袁凯,黑压压的广场上寂静极了,一种偌大的羞耻感袭击了袁凯。
他感到天地间门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浑身颤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这时候,对错都不重要了,如果能逃离这处场景,袁凯愿意做任何事情。
“袁大人,怎么不说话?”朱元璋道,“敢做不敢当吗?”
朱标万万没想到朱元璋会用这么可耻的手段去赢得赌约。
当众批评这一套办法,脸皮薄一点的文臣,可能回家就要死要活地写奏书致仕了,再过分点,说不准还会上吊自杀,哪里还有打赌的份儿。
“臣羞愧万分,无话可说。”袁凯跑出来跪下,“请陛下责罚。”
“那倒不必了。”朱元璋靠回龙椅上,慢条斯理的把衣袖整理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咱管不了那么多。天下的臣子要是都如你一般,咱看咱的俸禄正好不用发了,诸位随便干点什么,都比做官要好。”
“臣等惶恐。”
大臣们全都跪了下来,虽是动作一致了,在队列之外跪着的袁凯仍然十分显眼。
“你们惶恐?咱更惶恐!”
“一个私通外敌的细作,竟然混到了中书省里去,还当了参知政事!大明的人都死绝了吗?要你们这样欺瞒咱!你们不学他,咱就谢天谢地了。”
“臣等不敢。”
浩浩荡荡的不敢两字,尾音回荡在殿宇之间门,四处碰壁,似乎是一刹那,似乎又过了很久才消失。
“不敢?”朱元璋冷笑道,“是不敢勾结元廷,还是不敢让咱发现?既然喜欢跪,那就接着跪。今天的朝不用上了,跪吧,跪到正午为止!”
察觉到身边同僚若有若无的视线,袁凯胸膛里被放了个炮仗似的咚咚直跳,脸色又红又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