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饮冰的话从嘴里吐出来,满朝的文武都是一惊,尤其是当事人,腿一软差点跪下。
胡惟庸和张昶的关系很好,李善长近日愈加有退隐的意思,他虽在事实上还没资格和杨宪叫板,心里已把这人列为一号的对手,听到这样的消息,朋友被指责和对手挑衅的愤怒一起涌上来,顿时脖子都粗了。
殿内安静了一瞬,朱元璋最先反应过来,也理应他最先反应,厉声道:“张昶,站出来,李饮冰弹劾你,你有什么话说?”
张昶从队伍里出来,两股战战:“臣绝没有私通元廷,陛下明鉴。”
朱标和朱元璋对视一眼。明鉴什么?根本不用明鉴。张昶心念故元是事实,虽然他尚且还停留在私下幻想怀念的程度,但已经算是威胁,言行举止格格不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反叛,杨宪为了权力把他点出来,两人都没有异议。
“太子,你带上一队人马。”朱元璋望向左下方站着的朱标,“下朝以后,直接去张府搜查,搜出了物证,拿下张昶。没有搜出来——李饮冰,御史犯法,罪加等,你可记住了。”
“儿臣领旨。”
恭敬地等朱标答完了话,李饮冰才道:“张昶乃奸佞小人,臣绝无悔意。”
意思是就算找不到证据,李饮冰也不认为自己是错的,而一定是张昶这个奸臣使诈,蒙蔽圣听,上误国家,下害百姓。
中书省自己打起来了,本就没什么可汇报的朝会更开不下去,大家拖慢了脚步,在背后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杨宪,不敢走到他的前面去,而杨宪一回头,各个脸上却立刻都是笑,抬起胳膊向他拱手,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
朝堂争斗本是常事,一般是上级打压下级,但像杨宪这样,用同级别官员来点把火的,到底少见。
众人心里又佩服他,又忌惮他。
朱标从殿内领着人出来的时候,正巧遇上胡惟庸,见他神色愤懑,走近后咳嗽了一声。
“殿下。”胡惟庸吓了一跳,扭过身来,只看到衣服下摆就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朱标道,“只是我听说张大人和胡大人的关系一向很好啊。”
胡惟庸的后背立刻冒出冷汗,面色不改,含笑道:“殿下在前,臣等哪里是什么大人,真是折煞臣了。至于张昶,臣和他的私交确实不错,但他若真是残元的内奸,臣没什么好说的,只恨不得踩他两脚,亲自监斩。”
顿了顿,他又道:“现在究竟还不知道御史的弹劾是否属实,如果张昶没有罪,臣必然也不会因为流言蜚语和其断交。”
朱标道:“自然该如此,这是君子所为。”
“一切就看殿下了。”
望着朱标离去,胡惟庸出宫秘密会见李善长。
“丞相,杨宪动这么大的手,您真就半点风声也没收到吗?”
照样是那棵葡萄藤,李善长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摇椅上,今日的早朝他告了病假没有去,胡惟庸却无比确信他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进来以后劈头就问。
李善长道:“张昶又不是自己人,你急什么?”
胡惟庸往炭盆里添放了几块儿炭,进屋给李善长抬出一床被子盖上,才道:“张昶虽不是我们的人,但属下与他私交不错,杨宪拿他开刀,第一会牵扯到属下身上,第二会抹掉中书省一个位置,安上他自己的人,你老人家就要退了,这不是难题是什么?”
“中书省空出来一个位置——”李善长道,“你觉得谁能坐上去?”
胡惟庸道:“当然是浙东的人,杨宪的人,他掘地尺也会刨出一个人来塞进去。”
“不会。”李善长摇摇头,“浙东的人不会再进去。”
“那……”胡惟庸有点反应过来了,“莫非是我们的人,莫非是我?”
“就是你。”李善长道,“是你的位置,谁也夺不走。”
有道是临难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朋友更难经受住考验,隐约悟到自己会从中获利的胡惟庸,此时已不太关心张昶的结局,心中喜悦更多,努力抑制下去后,强行回归思考后问出关键。
“可是杨宪会甘心给我做嫁衣?”
李善长慢慢道:“他要斗,斗的结果怎么样,不由他控制,也并不重要,那是皇上的事。只要把张昶斗下去了,这就是他的能力,是他立的威望,他便可以站稳根基,轻易不会掉下去。”
“他诬陷张昶的事怎么算?”胡惟庸道,“属下看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把柄,以后拉他下水。”
“你怎么知道张昶是被诬陷的?”
“宫里这几天处处有谣言,说张昶不断劝陛下享乐,是愿意做赵高。李饮冰那厮又是有名的墙头草,也就是靠着太子殿下的大树才摇摆到今天,他在殿上说话的时候,那副自信的样子,仿佛是张昶肚子里的蛔虫,和他一起住过,里面的猫腻藏都藏不住!”
“你能看出来,皇上就看不出来了吗?”
“这是阳谋,陛下看出来又怎样呢?”胡惟庸不解道。
“你还是太嫩了。”李善长道,“你要多面圣,多听听宫里的消息嘛。你的脑子还留在和官斗的境界呢。关于这点,杨宪做的比你好。”
胡惟庸正色道:“请丞相赐教。”
“你在是皇上,是规矩,是大家的想法。”李善长道,“有时候大家都知道的事不会怎么样,因为没人会把它拿出来说,没人说就不是事。就像这次,皇上和太子知道杨宪打的什么主意,但他们二位不会管。”
他从椅上支起上半身来,似乎想要倒一杯水喝,胡惟庸见状赶紧用袖子裹着手,把壶从小炉子上提下来,给他续好。
氤氲开的白色雾气暖洋洋地升腾,模糊了李善长的脸。
“皇上和太子不管,是因为他们正要杨宪去提起浙东的势力,正要他掌权,这样的事,你怎么能事后翻账呢……”
天气太冷,雾气漂浮一会儿,很快散开了。
上个月时,朱元璋突然起了心思,把拱卫司整顿一番,改名叫锦衣卫,略过了历史上该有的亲军都尉府之称呼和改制,一步到位。
朱标对这个名字虽然不强求,但真的改了名,还是觉得很舒服,似乎比原先多了许多威风气概,指挥起来也更顺手。
旨意发下去,锦衣卫比朱标更早到张昶的府邸,里层外层围了几圈,谁也不准进出,只等朱标过来。张昶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心急如焚,他知道李饮冰要害自己,背后肯定有人指使,那个人有九成的概率就是杨宪,而杨宪怎么会随口污蔑呢?
府里一定有自己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进又进不去,锦衣卫看着,也联系不了家人,张昶眼巴巴地望着大路,能做的只有盼望太子早点来,好过承受煎熬的苦楚。
一阵马蹄声从街道尽头传过来,朱标勒马停住,翻身下来,挥手道:“开门。”
为首的锦衣卫将门打开,回头朝手下使个眼色,十几个带刀的锦衣卫便冲了进去,先是谨慎侦查一番,而后分开侍立在各个路口上站好。
“张大人,一起吧。”朱标道。
张昶在地上行了跪礼,还没起来呢,闻言撑着地费力起身,狠狠掐了大腿一把,才重新获得行动的能力,说了个是字,跟在朱标向自己这突然陌生无比的家中走去。
“搜吧。”朱标道,“搜仔细点,但不要弄坏了东西。”
张昶十分感动,想要趁机辩驳:“殿下,臣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呐……”
锦衣卫分散开来,有序进入房间搜查,府里面的下人、女眷和男丁,被赶到一处,有专门的人搜身逼问。
一时间嘈杂的哭声和喊声到处响着,中间夹杂问询的呵斥,几个张昶的妾室被吓到,哭着冲他喊老爷和救命一类的词,张昶避开了脸,不敢看她们。
“有没有二心还是要看证据的。”朱标淡淡道。
张昶闭上了嘴,朱标明明没有说重话,他却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惧。
一个锦衣卫从门里急步而出,远远的见到朱标,改变路线奔过来,单膝跪下道:“禀殿下,臣在书房中发现一个暗格,内有密信封。”
朱标接过他手里的信,看一眼张昶的反应,见他虽害怕,却未灰心,拆开看了,果然是贪污与买卖官位的交易记录而已,能不能查清尚且不知,远比不上投靠元廷重要。
“再去搜。”朱标对张昶的客气态度变了。
在场的锦衣卫谁不是人精,察觉到太子的变化,搜查时变得粗手粗脚,顿时数不清的瓷器和屏风被撕裂,张昶刚有一点窃窃喜色,顿时憋了回去。
“报!”很快又有人来了,“殿下,臣搜到一张纸。”
朱标从他激动的神色看出这回是硬货,展开一看,赫然只有八个大字。
身在江南,心向塞北!
八个墨字被纸托着,无比显眼夺目,张昶一下子就瞧见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颤声道:“殿,殿下……这几个字不是臣……”
朱标没有理他:“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回殿下,臣是在其卧房的褥子
“褥子?”
“是,这东西藏的好深,应该是日日翻看,纸都皱了,满是指头印。”
诛心之言,张昶瞬间崩溃了,抱住朱标的腿道:“殿下,臣对大明无比忠心,绝没有投敌,投降的臣子那么多,您老不能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领头的锦衣卫就像撕墙上的贴纸似的,把他从朱标身上撕了下来,提在手里,同时送上另一样查抄出来的物品:“殿下请看。”
朱标扫了一眼,念道:“吾儿,若得归元,仍不失富贵也。”
这东西可不是杨宪偷藏的了。
“下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