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朱标站在龙椅下方的台阶上,望着
除了他以外,还有无数双眼睛也看着那位使臣,以武将的视线最为热烈可怕。
寒冬腊月,殿内的温度不高,那使臣却出了一脑门的汗,也不敢擦,任由它们向下流,颤声道:“我国据瞿塘峡之险,北有,北有剑阁栈道……”
史官拿着笔直愣愣地瞅着,相比各怀心思的文武,只有他的想法最为明了干净,他只埋怨这人为什么说话断断续续,害的他记不清楚,在纸上晕了好几个墨点儿。
“古人云,峡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朝西有成都,沃壤千里,鱼米不断,实乃天府之国。”
朱元璋听不下去了:“说了这么多,投不投降?”
那使臣浑身一震,结巴道:“我朝愿意做大明的属国。”
“做属国?你们做了咱的属国,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吾等可以上缴奇珍异宝,不论是木料还是珠宝……”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咱把你那里打下来,这些咱也能有,而且不用经你们的手运过来,省得中间耗损。”
殿内立马响起了一片来自武将的笑声,他们附和着朱元璋,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故事,对着夏国使臣指指点点,不顾他羞愤的表情,完全是恨不得申请出战的模样,且拥有一战就马上赢的自信。
蓝玉四下看了看,不懂为什么没人出头,心里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出列,挺胸抬头:“陛下,臣愿做先锋攻下四川!”
他这样的行为虽不守规矩,但意外的合时宜,朱元璋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好,咱先给你留个位置。”
“谢陛下!”蓝玉浑身一震,乐得像狗见了骨头,正要和身边将领炫耀,余光中发现朱标正投来不赞同的目光,顿时收敛了笑容,咳嗽两声,故作正经地退了回去。
其他的武将们看蓝玉这个愣头愣脑的玩意儿竟然第一个吃了螃蟹,纷纷暗自悔恨,当下又站出来好几个,说自己也能去四川打仗,并且可以速战速决,互相比对之间,期限从几个月缩短到几个星期,好像剑阁是纸糊的,自己是天兵天将一般。
朱标低声道:“肃静。”
众武将有好些是东宫僚属,绑定在太子的大船上,立刻乖乖停住嘴。
朱标接着道:“先生请继续讲。”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群臣的目光又聚集到一开始的地方。
可这还有什么好讲的?那使臣擦了擦汗,深吸一口气,彻底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徐寿辉,也就是陈友谅原来的顶头上司,曾经是明玉珍效忠的对象。明玉珍被徐寿辉派到四川搜集粮食时,意外发现当地的守军极易攻打,于是顺便占领了重庆与成都,并给自己以陇蜀王的封号。
得到陈友谅锤杀徐寿辉自立为帝的消息后,明玉珍仅有的担心和良心消失了,直接在蜀中独立,封锁峡,也跟着称帝,建立了夏国,不过这个人和张士诚很像,没什么雄心壮志,窝在角落里享受就十分满意。
在他去世后,他的儿子明昇即位,因为年幼,夏国由太后听政。大明建立后,夏国又送木头又送玉石,看起来很好欺负,朱元璋便想让其直接投降,没想到夏国那边的勋贵只愿意做属国,看不清形势,双方僵持时,竟还主动派了使臣来,期望能说服朱元璋改变心意。
得到这么一个结局,那使臣反而松了口气,在他看来,不上不下吊着才最为痛苦,能够这样一锤定音,反而舒心,至于回去怎么交代,大不了辞官逃命。
朝会散去了。
众大臣望着在太监的指引下匆匆出宫的使臣,想到朱元璋确定下来的圣旨,面面相觑,或悲或喜的表情逐渐在脸上显现出来。
户部尚书唉声叹气,心里不停算着这次又要花多少钱,理也不理剩下的人就走了,其他大臣,尤其是兵部的官员,半点不敢触他的霉头,专门远离了他坠在后面走,窃窃私语间分享兴奋。
“姐夫,羡慕我吧。”蓝玉仿佛一只螃蟹,横着凑到常遇春身边,得意道,“你看冲动也是有好处的。不管什么时候开打,陛下可是说了有我的份。”
“你也知道自己冲动?”常遇春其实也有些酸溜溜的,猛地给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还敢炫耀,你回头自己瞧瞧。”
蓝玉一回头,那些武将们的眼睛都红了,好像要扒他的皮。
“他们这是嫉妒我。”蓝玉把双手抱在头后,无所谓道,“就算这次陛下没答应我,殿下也早答应我了,反正有我的位置,姐夫,你等着,我回来以后一准封侯,给蓝家光宗耀祖,姐姐高兴了,就不会再管着你的私房钱了。”
常遇春听到了背后杂乱的脚步声,脸上一红,又给蓝玉一巴掌,大声道:“你姐姐什么时候管过我花钱?再乱说我打死你小子。”
汤和笑道:“就是,蓝玉,瞎说什么实话呢,没看你姐夫不高兴了!”
其余的勋贵们趁机也笑起来,半点不留情面。
奉天殿左右的白玉栏杆旁,杨宪和一个人并肩走着,边走边凝视着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的人群,感叹道:“又有仗打了……勋贵之中,要再有功臣了。”
他身旁的人道:“是啊,如此一来,淮西势力更大,刘先生要是还在,这时候恐怕要头痛了。”
“不会的。”杨宪摇头道,“能打四川,他高兴还来不及,这点我也分得清,有些事不能斗,斗了就连入场的份也没了。”
“是嘛。”这人对刘基的兴趣显然不大,对攻打四川的兴趣也不大,“丞相这几天身体又不好了,我们快些回中书省吧,遇上战事,又有的忙了,不能让张兄一个人操劳。”
“张兄……”杨宪沉思片刻,望着汪广洋的侧脸,有心试探一下,“你对张兄怎么看?”
“啊。”汪广洋一摸自己的小胡子,瞄了一眼杨宪,吱唔道,“张兄对历法了解颇深,平日里谨言慎行,做事负责,我觉得张兄干得不错,值得我学习。”
套话,真是个老油条。
杨宪有些不满,但他转念一想,眼下的参知政事就只有他们个,汪广洋这样提不起干劲的人没什么威胁,只会附和别人,等到解决了张昶,自己的地位立马就会更进一步,这人也就无所谓说什么话了,坐在中书当个吉祥物,没有影响的同时,还显得自己是能够容人的贤臣。
杨宪是个行事非常果断的人。
想到这里,他对汪广洋道:“我先去六科廊一趟,有些奏书今日该拿了,但不放心别人动手,汪兄先回去吧。”
汪广洋听他提起张昶,就觉得不妙,他走了更好,立刻道:“行,行。你去忙,不用管我。”
离开了奉天殿广场,杨宪真的去了六科廊,也真的拿到了奏书,只不过在出门的时候,非常合理的遇到一个擦身而过的小太监,递出去一张纸条,然后才悠然离去。
小太监这边收下东西,照常做着自己的事,一直等到了晚上,才偷偷越过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的师兄师弟,穿上袄子,大冷天的光脚出去,套上藏在亭子里的鞋,匆匆向远处杂物间的墙根跑去。
“什么事?”
在他徘徊于墙面的影子里时,一只手从黑暗中把他揪了过去,杨高孟的脸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是谁找我?”
“干爹。”小太监道,“是杨大人的消息,这个给您。”
他把白天的纸条递过去。
杨高孟在月光下看了内容,先确认笔迹和暗号,接着通读一遍,默背下来,将纸捏成一个团子,一口吃了,道:“回去吧,有人问就说撒尿去了。”
“是。”
杨府这头,杨宪熄了灯,来到书房坐着,不久后一个黑衣男人钻进来,单膝跪下道:“属下见过大人。”
“先说说自己吧。”杨宪道。
“是,属下本命李十六,代号也是十六,兄弟们里头排老,轻功最好,刘大人临走时吩咐我等听命于杨大人,只要不是威胁皇室的事,我们都干。”
“哦。”杨宪点点头,“你替我去办第一件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模仿张昶笔迹写出来的字,你把它放到张昶卧房的褥子要在明后两天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有没有问题?”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个怪异的草绳娃娃:“这个可挡文官气运,你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就得死。”
“属下没有问题。”李十六沉声道,“大人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等他走了,杨宪摸出一封信,唤来管家,让他连夜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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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次朝会,发兵的事已板上钉钉,离那使臣来访也有两天了,没有紧急的国事,大臣们昏昏欲睡,更切实际的是要过年了,抱着积德的心理,他们没有心思打架,干货吃多了,嘴上起泡,牙龈发肿,也懒得吵架。
朱元璋和朱标在上面看着,更无心思管事,他们回去批奏书的效率,比守着严格的规矩,听大臣唠叨要快多了。
就在黄禧要高喊一声退朝时,御史的队伍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其余大臣们立刻来了精神,一是担心弹劾的对象是自己,二是吃瓜的本性作祟,个个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猜测着御史嘴里会冒出刀子还是糖块。
“臣要弹劾张昶!”
朱标皱起眉毛。
这个御史和他有点关系,正是李饮冰。
当年为了对付朱文正,他暗示了李饮冰去写弹劾奏疏,此人和朱文正有私仇,由他弹劾,是起到遮羞的作用,告诉诸大臣他们没有骨肉相残,将来史书上记一笔大家脸上都好看。
因为朱元璋毕竟对朱文正有些感情,出于迁怒,他并不乐意见到李饮冰,而光给事不给好处的老板是没有前途的,李饮冰升迁乃是朱标斟酌后秘密提拔。
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本事也好,没本事也罢,站队的能力确实是一流的,而在官场中,有这个本事绰绰有余,足够大红大紫。
那么他今天冒出来,是要当谁手里的刀子?
“陛下,臣弹劾中书省参知政事张昶。”李饮冰的脸上写满了正直,“张昶本是元廷旧臣,官至户部尚书,改邪归正后,不思陛下恩德,仍念旧主,臣听闻他曾当众言——吾若归元,仍不失富贵,可见他反贼之心不死,臣弹劾张昶,请陛下搜其宅门,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