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时候,朱亮祖被押解进京了。
连着回来的还有卢近爱与杨宪,以及遵循旨意留着的王宝忠和拱卫司一众人等,道同经过这次的事也算因祸得福,虽然受了一些会留疤的伤,但也简在帝心,再做一段时间的知县,不愁高升。
证据确凿,证人俱在。朱元璋当即判了朱亮祖的罪,拔出萝卜带出泥,顺藤摸瓜惩治了一溜的将领,处处抓典型,毫不手软,杀得人头滚滚,菜市口刽子手的刀都卷刃了几把。
有好事者消息灵通,打听清楚永嘉侯在番禺行事的来龙去脉,特意编成故事话本,在城中的酒楼茶肆里大加讲谈,歌颂道同与卢近爱的清廉勇敢,称赞当今圣上与太子的明智仁慈。
浙东的人乐于见到淮西的名声下跌,不用说也在背后做了推手,淮西吃了亏,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敢声张,一时间说书人的岗位抢手,陆陆续续赚了很多钱,又使新的人投身进去,竟然繁盛不少。
贪官落.马自古以来都为百姓们所喜闻乐见,不过最近应天城里津津乐道的事还有一件,那就是皇帝的出巡与太子的监国。
朱元璋是否离开应天,对普通百姓们没什么影响,他们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不少吃也不多喝,只是京师里的墙头上掉下一块砖来,砸死十个九个是官,他们激动仿徨起来,难免通过府上的管家与下人将消息情绪传递出去,起码在皇帝刚走的这几天内,城中气氛肃静不少,捕快衙役们四处走动,流氓地痞窝在家里,寻衅滋事的案宗薄了许多。
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随着朱标年岁渐长,朱元璋对他虽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但常常担忧他被人拿捏了性格,因为仁慈放纵一些奸恶小人,伤害到太子的威严。
这次离京,他打着没人镇住大臣们的算盘,想让朱标好好看看忠臣贤相的嘴脸,于是自己回来的时候,父子同心,就好收拾上一批人,不会再受到太子和皇后的劝阻,耳边清净。
一手欲擒故纵的套路,朱元璋玩的炉火纯青。
他是什么打算,朱标十分清楚,老子力拔山兮气盖世,就会嫌弃儿子扛鼎不够健康,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严厉了,奈何有朱元璋做对比,怎么样也显不出,反而在朝野中以温和仁德出名。
此次出发去汴梁,朱元璋还想着要锻炼朱标,实在让人无奈,也许父母本就是永远对孩子的未来放心不下的,浙东和淮西跳出来谋事的问题,在他这里倒还是次要。
天朦朦胧胧地亮,悠长的钟鼓声回荡在红墙碧瓦之间,穿过一重重的宫门,飘向远方,文武大臣们从值候房中出来,按部就班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排好队。
三声鞭响之后,朱标站在御座旁边,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站着的大臣们。
都说不想当皇帝不要紧,看着百千文臣武将在自己下方跪下磕头时,歌功颂德之时,自然会有一种支配和占有的豪情从胸中升起,享受到万人之巅的快乐便再难割舍,令人目眩神迷。
朱标自己虽掌握了法力与人道龙气两种伟力,可见到这样的场景时也不禁心神动摇,感叹怪不得古今的修行者必须要与权力划清界限,即使没有天道束缚,面对这样的诱惑,又如何能专心修行,参悟大道,迟早一头栽到人性堕怠的的漩涡中去。
现在想来,他的特殊性,也许更是天意,天意欲令人妖两道融合,人鬼之别分明,开万世先河,挑选了朱标来做事。
今天的朝会因为缺少皇帝,开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倒不是说大家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只是适应一个新老板的作风总需要时间,更加上最近的淮西和浙东的明争暗斗,令中立的大臣们深感疲惫,这时候少做少错,多做多错,故而有什么大想法并不愿意报上来恭请圣听。
在朱标想这些有的没的时,底下的大臣已经奏了好些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某个大臣要致仕,某地有祥瑞,某地丰收了云云,用来试探皇太子的想法和底线,朱标只管嗯嗯准了,什么都没说,坐山观虎斗。
底下的杨宪偷偷看了看刘基,昨日商量好了要奏报,如今怎的半点暗示都得不到?他心里急得冒火,心想难道刘先生早年教导太子,真的教导出来了感情不成?
唉,先生真是糊涂。
杨宪心生不满,须知君臣情谊,从来都是假的,眼下陛下不在京师,做些实事虽有风险,可他老人家回来以后,那才是半点机会没有。
太子年幼,就算有了大权,聪慧又能聪慧到什么地步呢?小心着盘算,利用其打击淮西一番还是没问题的,再说这也是陛下的暗示啊。
又看了半天,杨宪见刘基还是没有反应,把目光投向李善长,想着先看看敌人的动静。结果李善长也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恭恭敬敬低着头,不上书也不驳斥,那样子好像是一个天大的贤臣,台上的太子仿佛是个神仙在神龛里端着,他瞧都不敢瞧。
真是个老妖怪,这时候装起好人来了。
淮西吃了亏,难道他竟可以不做表示?如此怎么收拢人心,底下见风使舵的官吏可不是什么聪明人,一朝溜走,声势大减,风云可说变就变,李善长真就忍得住?
杨宪胡思乱想一通,越来越着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官服得被御史们记一个不敬之罪,日后拿去弹劾。
眼看朝会就要结束了,杨宪反而平静下来,心中有了主意,想着刘基不动,自己索性做出头鸟算了,于是先咳嗽两声通知身旁官员,打定主意就要迈步。
“臣有事奏。”
只听前面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杨宪脸上露出喜色,赶紧停住。
“臣有事奏。”刘基道,“宋、元以宽纵失天下,官吏贪污屡禁不止,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耻为何物,漫不知忠君爱民之为何事,问人讨钱,各有各目,掌钱谷者盗钱谷,掌邢名者出入邢名,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今实宜清肃纲纪。臣请令御史纠劾无所避,检举宿卫宦侍,大事小事一应上报殿下,置之以法。”1
广场上专门放有镇妖司做出的扩音喇叭,故不用大汉将军们传话,声音也能令群臣听得清楚。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众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出列,臣附议的声音响彻殿前广场,显然是早有预谋。
朱标望见宋濂等文臣也在其中,不知是怎么串联起来的。
遇到这样的发难,李善长仍安稳站着,脸色不变,气度雍容,似乎压根不担心勋贵们的班班劣迹,反而微微抬头,用一双清醒沉着的眼睛望着朱标,仿佛是说一切听他决断,自己毫不在乎,只有一颗赤子忠心。
被他这么一看,朱标还真的心软了一下,想起以前李善长教导自己的那些日子。只是他连刘基都可以放下,连韩林儿都可以不救,恰逢这种两派争斗的时候,怎么会再次犹豫,只点头道:“准奏。”
刘基跪下:“臣领旨。”
等他谢了恩起身,朱标立刻道:“退朝吧,卿等还有事说,写奏本上来,父皇御驾出行,朝廷诸事有赖诸公,还望你们各自勉励,不要做出什么不法之事,诚意伯的办法很好,这样的检举之办法,每年做上几次,对风纪的纠察想来很有帮助。”
群臣虽还有话说,只能憋在肚子里,目送朱标回宫。
出去的路上,杨宪凑到刘基身边,扶着他的胳膊走着,他的脸颊红润,目光有神,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浓重的兴奋之感,压低声音道:“先生,我还以为你又改主意了呢,是我多虑了,你看那些勋贵,吓得脸都白了,咱们这次拿谁开刀?”
刘基叹了口气:“你说拿谁开刀好呢?”
“啊,这可得好好挑选。”
杨宪一听刘基有意让自己拿主意,顿时喜上眉梢,他最擅长搞这些情报工作,想找谁的纰漏,几乎一找一个准,鸡蛋里也能挑出大骨头,指哪打哪,这次有太子首肯,又有刘基担保,当下打定心思要先办几个得罪自己的官吏。
“那么你就好好想想吧。”刘基道,“我累了,也还有些事要办,你没有大事便不要来刘府,省得落人口舌。”
“好。”
杨宪从话语中敏锐地感受到刘基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惊疑了片刻,也没放在心上,刘伯温的不苟言笑与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不差他这一个。
众人分先后出了门去,走到允许乘坐马车的地界后,各有各家的下人接应,一时间车轮滚滚,尘土飞扬,应天的繁华添上许多慌乱,数不清的管家小厮在城中奔波回转,打听太子的真正心意,并且纷纷向刘府递去请帖,礼物一车一车的准备。
相府外更有不少人等着进去,抢着挤着要先见李善长,请他解释解释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早就知道,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谁越着急,就说明谁平日里犯下的罪行越多,落在别人手里的把柄越严重,救谁也不该救他们,救谁也救不了他们,于是在回府的路上,李善长猛吸一口腰上的香包,咕咚一声倒在身后的管家身上,对外称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