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光照在御案上。
朱元璋皱眉提笔,在奏疏上用朱砂狠狠划了一个叉,怒道:“傻子,都是傻子!咱养的人都是傻子!”
刚要过去的黄禧立马缩在了帷幔后头。
紫禁城里的宫殿很多,奉天殿的功用主要是举行重大典礼与接受朝贺,位于武楼西侧的武英殿才是朱元璋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武英殿旁边就是大庖厨,管理整个紫禁城的吃饭问题,离得近了方便点餐,很得老朱同志心意。
但是对于朱标来说,他办公用的文华殿离武英殿有点远,不仅要穿过文楼,还要路过奉天殿广场与武楼,走好长一段的大路小路,找爹十分不便,尤其老朱同志还是个办公狂魔,几乎不会在距离较近、休息用的西宫出现,更让他觉得路途遥远——顺便一说,西宫旁边也有一个做饭用的御厨房。
黄禧从殿内悄悄走出来,顶着太阳的热力,眯眼看了看天色道:“什么时辰了?”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闻言低头道:“回干爹的话,巳时刚过。”
“传膳食吧。”黄禧道,“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用,先叫他们上几道小菜来,一会儿再听吩咐。”
“是,儿子这就去。”
朱元璋处理事务时总是非常投入,每次到了时间也不肯就餐,直到饿得受不了了才命人传膳,这就是他为什么需要离厨房很近的原因。先不说这对他的身体有没有影响,服侍他的太监们全都苦不堪言。
按照规矩,也按照皇后娘娘的嘱咐,他们必须在饭点联系好大庖厨或是御膳房,准备应该上的菜品,并且呈给皇帝请他用餐。十次中有九次,他们都会打扰朱元璋的思绪,使他生气,剩下那一次弥足珍贵,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碰到,太监宫女们私下里都把这个当成是老天爷的好兆头,可见其难得的程度。
错过了这个时间,御厨们的菜就冷了,虽然不是没有能一直在灶台上温着的饭食,可那总会改变味道,熬得久了也许会烂掉影响口感,愁秃大师傅们的头顶。
要是碰上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也好说,大不了一直轮着人做菜,不断厨房的烟火就是了,总能及时端上新鲜的菜去。
可朱元璋呢,一顿饭只吃三个菜,多了不要,嘴还很叼,不挑食,也不要什么稀罕材料,就是要求那个新鲜热乎劲,并且总能发现底下人有没有浪费,什么主意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如果真有太监那么要求了,菜还没好呢,脑袋就得看着分离的身体叫一声好。
得亏是黄禧想了一个主意,命大庖厨的人研究准备了说凉不凉,说热不热,不管饱又能稍微填填肚子的神奇菜系,才缓解了众人的焦虑,给御厨们挤出上班的时间。
这边他正准备返回殿内,突然瞧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众影子,立刻出声道:“你看那是不是太子殿下来了?”
刚走出几步去的小太监眼神比他好一些,仔细看了几眼道:“回干爹,儿子瞧着就是太子殿下呐。”
“那些小菜不要了,快去传主食。”黄禧催促道,“上大菜!鸡鸭鱼肉多弄点来!什么管饱上什么,要快!”
“是。”
小太监一溜小跑着走了,黄禧整理整理衣服,在脸上堆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等朱标走近时,跪在地上行了礼。
“起来吧,父皇在里面吗?”朱标问道。
“回殿下,皇上批奏书呢。”
“请黄公公通传一声吧。”朱标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太监宫女们,他们大多是新招进来的年轻人,只有十六七岁,跟着赶过来后,头上热得都是汗,一个个脸都红了,却因为学过的规矩不敢喘气,垂着头站在那里,“你们都下去。”
朱标身后只剩下魏忠德,人散尽后,黄禧也从里面再次出来了,恭敬道:“殿下,皇上叫您进去。”
“标儿,你找咱有事?”
朱标进去时,朱元璋已经离开了桌子,站在水盆边上一边洗手,一边侧头看着他。
“没事就不能过来吗?”朱标本来准备行礼,见到朱元璋制止的眼神也就作罢,笑道,“我的主要目的是来看看您有没有听娘的话。”
“咱当然听了。”朱元璋心中一惊,干咳几声,“你问问黄禧,咱早就传膳了,要不然洗什么手啊,是不是?”
黄禧道:“回殿下,饭菜确实已经在路上了。”
朱标走到案前,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疏,用手轻轻碰了碰上面的字迹,再抬手时指尖沾染上红色的墨迹,他又走到水盆边,里面的水赫然是红黑两色,于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朱元璋道:“爹,你撒谎的水平还不如二弟三弟。”
朱元璋顿时无言以对,结巴道:“是这墨不好,黄禧,回头换一种。”
黄禧还没应声呢,朱标便道:“黄公公帮着父皇撒谎,换什么墨也干不快的。”
夹在中间的黄禧赔着笑,嘴里只管应声,不知道是在答应谁,也不知道是在答应什么。
“标儿,你正好看看你手里那个文书。”朱元璋转移话题道,“这是朱升写的。”
对于这个人,朱标还算有深刻的印象,当年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九个字就是他提出来的,要算谋臣的能力,他也许与刘基不相上下,只是他今年七十岁整了,精力不足,显少出门,所以才在朝中名声稍弱。
这封奏疏是他用来辞官的。
“咱惦记他的好。”朱元璋道,“朱升是个有才华的,只可惜年纪大了,想回家是人之常情,咱本想给他点金银布帛,让他荣归故里,没成想竟然被拒绝了。”
“既然如此,他想要什么?”朱标往后翻了翻,恍然大悟,“铁券丹书?”
“也只有舐犊之情比得过荣华富贵。”朱元璋感慨道,“他给朱同求个恩典,咱更不好拒绝了。”
“这都是虚的。”朱标无奈道,“民间虽然管铁券叫做免死金牌,到底不是同一种东西,毕竟还有夺券这种说法,爹,你要真想给他点什么,我听说朱同的文才和丹青不错,让他做我的伴读吧。”
“哎,也行。”朱元璋想了想,“那些老学究讲东西太枯燥了,找个会画画写诗的进来和你聊天,正好培养情操,咱的标儿不能没人教画,不想学也成,鉴赏鉴赏不是坏事。”
“话是这么说,爹,铁券的定制安排好了吗,都给何人颁发?”朱标好奇道,“凡是功臣都有么?”
“差不多吧,公侯反正是有。”朱元璋道,“咱仿的是唐制,那铁券和瓦片似的,用金子刻的字,内府一份,他们一份,用的时候合起来做证。”
此时黄禧开始指挥外面的太监们上菜,菜品端上来后先在外面放着,由专门试毒的太监一一用干净筷子夹出来吃过,黄禧和魏忠德全程盯着,才让鱼贯而入的宫女们送来,总共十几道,掀开盖子后,无不摆盘精致,其中肉食占了一半,朱元璋因为朱标在这里,没说什么这是浪费的话,总算给御厨们一个发挥的机会。
朱标替老朱同志拉开椅子,笑眯眯地盯着他坐进去,然后亲自动手给他夹菜。
一开始的确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后来越吃越开胃,朱元璋索性破罐子破摔,端起碟子来往嘴里塞鸡腿,连汤带水把炖菜扒进米饭中挖着吃。
大殿中间的冰盆散发出丝丝雾气。
番禺县。
一个脚踩布鞋的中年男人慢慢排着队进入城门,天气酷热,他不时地拿袖子擦拭额头,袖口湿了一片,仍有汗水自下巴处滚落流淌,在胸前晕染出湿迹。
这里是广东行省隶下,广州府的属地,事务杂乱,难以处理,前几任县令都因为被当地驻守的士兵殴打而辞官,导致番禺县在朝中颇有恶名,其主要的问题还是当地有地主富户与军官相勾结,扰乱了正常的治理,导致政不能通,令不能行。
到这里做官,即使有满肚子的才华也没有用,必须足够果决,不畏强权,而且还得聪明谨慎,机智老道,否则只会落得之前相同的下场,惹急了地头蛇们,说不准半夜会死在被窝里。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番禺县最终迎来一位好官,上任短短一年多,就使得吏治清明,政通人和,压制住了那些豪强泼皮。
卢近爱离开凤阳以后,辗转来到这里,拿着吏部的官牒文凭,为的就是从这位县令身上吸取经验,学习治理的道理。
广州的天气在三四月时,便和中原的五六月差不多了,现在中原已经到了暑时,番禺县的温度更是可怕。不过越往南,植被往往是长得越好的,番禺县虽小,草木繁多,家家户户种着盛开的鲜花,路边长着不少椰子树和芭蕉树,来往的百姓们虽冒着汗,精神头却很不错,扛着挑着东西在街上穿行,嘈杂琐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相比当地的百姓,卢近爱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肤色白了一些,穿的衣服也不合时宜。
进到城中,他先是找了一家当铺,把身上带着的几样小东西连带自己的布衣服当了,买出一件清凉的麻衣换上,才大步向县衙门走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他越靠近衙门所在的长街,周围的人就越少,似乎连虫鸣之声都分外微弱,卢近爱心里疑惑,面上反应出来,眼神锐利,走得更快。
等他看到大门时,那里站着几个身穿官服的衙役,神色凄惶,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街上有猛虎野兽一般需要戒备,见到他甚至齐齐向后缩了缩,只有一个人看起来胆大,上前勉强扯着嗓子道:“县官今日不在,要报案改日再来!”
“难道说报案只能对着县官报吗?”卢近爱皱眉道,“知县不在,主簿和典史也不在吗?”
班头道:“他们忙着呢,也有事。”
“都有事?是什么事,生了流行传染的疫病吗?”卢近爱追问道,“如果是得了病,有没有请过郎中,衙门里的吏胥隔离了吗?有没有上报?如果不是病,为什么无辜旷工?”
班头被一串话问得头晕,看着他:“你才有病,不在就是不在,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回去是客气,把你打一顿你还敢吭声?”
他瞧着卢近爱虽是外地人,但也不像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于是继续道:“赶紧走,没看老爷们忙着吗?”
卢近爱不动。
班头咽了口气,心里的火突然就被激发出来,酷热中黏在身上的衣服助长他的焦躁,他真的抬起手来,作势要打。
卢近爱刚直不假,但又不傻。他往旁边躲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直直贴到班头脸上。
“这是什么?”班头道,“我不识字。”
“吏部的文书。”卢近爱道,“我是番禺新任的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