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宋濂的奇妙一天

洪武初年。

“好雨知时节啊。”

燕雀湖上,一叶小舟载着两个人在蒙蒙细雨中穿行。

宋濂端坐在船舱中,望着外面层层叠叠的新绿青山,轻轻念了一句诗。

雨打浮萍,涟漪轻动,放眼望去,碧绿的湖泊犹如一面镜子,两岸青山倒映其中,飞鸟贯空长鸣,宛如一副展开的写意水墨画。

湖外湖中,天与山与物分不清真假,人在舟中,顿觉天地浩大而自身渺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难得有出来悠闲游乐的机会,本不应该谈起公事,宋濂却还是很快抛掉了自己那属于文人的感伤,拾起政客的合格素养,欣慰叹道:“今年的春耕想必会顺利不少的。”

在他身旁的人似乎在发呆想着什么,并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宋濂笑道:“刘大人,是你非要把老夫从府里拖拽出来的,结果到了地方,怎么反而做起甩手掌柜,翻脸不认人啦?”

“嗯?”刘伯温回过神来,收回不断掐算的手指拢在袖中,“宋大人刚才说什么?”

“在说朝局。”宋濂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自张士诚自缢,吴元年改号以来,我大明陆陆续续收复了许多土地,今年一开春,徐丞相又带着常遇春与蓝玉两位将军再度北征,眼看着南北便要一统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可真是千秋的功业啊,陛下有德。”

“是啊。”刘基感慨道,“不知不觉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刘伯温三生有幸能见到明主登基。”

宋濂完全同意:“得遇明主是多少代臣子求也求不来的幸事。陛下的功德不下秦皇汉武,必定流芳百世。”

“宋大人写的谕中原檄已经成了天下士子做文章的榜样,以后亦会名传千古的。”刘基拍了个马屁给老友。

宋濂连连摆手,话很谦虚,嘴角死活压不下去:“哪里哪里,都是仰赖陛下的恩泽罢了。”

说到这里,背都更挺直了几分的宋濂继续道:“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在政务上,我的才能并不充分,远不及朝廷诸公,天资也并非出众,能为太子殿下讲讲经,为陛下修修元史,已经很好喽,不求做什么榜样。”

刘伯温道:“宋兄谦虚了。”

“不说了,不说了。”宋濂道,“今日沐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不谈这些。”

“好,我温些酒罢。”

他们乘的小舟是应天城中一家有名的作坊做出来的精品,漂亮雅致不说,功能也颇为实用,一拉舱中的绳子,就会扬起小帆,基本上不大需要人力划动,很适合士大夫阶层的读书人使用。

刘基拿了一壶酒支在红泥小火炉上,往里添了几块炭,顺便将帆挂了起来,两人一边品酒赏景,一边顺着风向朝湖中央前进。

痛痛快快饮了几杯酒,宋濂有了醉意,面上两颊微微发红,瞪着眼睛道:“回去以后,你我二人不如各做一首诗来应和,效仿古人,不失为一段佳话。”

刘基弯腰在清冽的湖水里洗了洗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含笑道:“只要你不嫌我才气疏短。”

“你的才气还叫疏短吗?”

宋濂突然想到了刘伯温一开始出神的样子,通过这句话又猛地意识到他似乎从来没把心思放在赏景上,不由皱眉道:“伯温,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日约我出来到底为的是什么?”

他略一琢磨,继续道:“是不是兴修紫禁城的事遇到困难了?”

“没有心事。”刘基缓缓摇头,提壶为宋濂续了一杯酒,“非要说原因,我只不过是算到今日与景濂你出门会有好事罢了。”

“哈哈。”宋濂高兴极了,“如此看来,我也算有福之人?”

“能够教导太子,还不算有福吗?”

“算,当然算!”

酒劲上头,没过一会儿宋濂连眼睛都亮了几个度,整个人飘飘然仿若升仙,站了起来走到船头坐下,嚷嚷着要赋诗一首。

老爷子没练过武,也没修过仙,如今快六十岁,头发胡子都有些白了,但精神头还是很好,刘基劝不动他,只好一起过去。

其实刘基只比宋濂小上一岁,不过因为修炼的缘故,他的发须没有一根是白的,皮肤亦没有皱纹,身姿如鹤,精神抖擞,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加之责任心较重,自然承担起照顾友人的责任。

“嗯,让我想想……钟山咕噜噜噜……”

后半句还没念出来,突然狂风大作,船身一个不稳,宋濂竟连人带声掉了下去。

“景濂!”刘基吓得站了起来,一甩衣服就要跟着往下跳。

可谁知道宋濂掉下去以后,狂风突然停了,小舟也稳了,湖面更是毫无涟漪,水平如镜。刘基凝神认真看了几眼,松了口气,带着隐隐的笑意重新坐好,若有所思。

这边的宋濂掉下去后,很是呛了几口水,酒意瞬间飞到天外,手脚并用着想往上游,附庸风雅的宽袍大袖这时成了阻碍,吸满水后死沉死沉,像石头和海带一样捆在身上,拖着他向漆黑的深处坠去。

正当宋濂绝望之时,他的脚尖突然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周身也环绕上一层泛着淡淡金光的薄膜,它如罩子般罩住宋濂,其中没有湖水,充斥着新鲜空气,把险些憋死的开国文臣之首给救了回来。

“……咳咳咳。”宋濂拼命地抚胸吐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迷茫地看向四周,“这是怎么回事儿?伯温呢?”

“宋先生好,在下乌品,奉殿下之命,特来请先生一叙。”

声音是来自脚下的,宋濂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是踩在了一只大乌龟上。

这只乌龟通体呈现出一种冷冷的铁绿色,有一辆马车那么大,四只脚爪扇动间,各有强劲的水流推动。

它的外表虽凶悍吓人,声音却截然相反,称得上沉稳有礼。

“殿下?哪个殿下?什么殿下?”

“是我等燕雀湖水族的殿下。”乌品温和道,“先生放心,在下与大明太子的关系算是不错,在镇妖司也有备案,并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等见过了殿下,先生自然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去。”

它的言辞用语礼貌,里面透露出来的意思不容拒绝,宋濂只能点头答应。他认为自己身上没什么好贪图的,故而倒不觉得乌龟是在说谎。

乌品示意宋濂坐稳后,载着他游向深处,水流涌动如风似云,余光漆黑一片的深水渐渐散发出光点,宋濂睁大了眼睛,燕雀湖的湖底竟然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也用金光隔着,林中开着杏花梨花,绚烂多姿不似凡景。

“我们到了,先生请下来吧。”

等落在实处,才知道这里不单只有繁花,亭台舞榭样样不少,琉璃石子路边上长满异草,微风拂面,淡雅的香气扑鼻,木质台阶盘旋纠葛,不知通向哪里,云雾缭绕间不时露出大片的如梦似幻的宫殿,宋濂跟随乌品慢慢走着,几乎看花了眼睛。

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最起码还是去过几次镇妖司的,在宋濂看来,镇妖司的桃树奇景已是人间之胜,此处燕雀湖的水底却也并不逊色。两者风格不同,一个使人感到世事繁华,一个令人憧憬归隐山林。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宋濂看见一个散发的明黄背影,不由大惊失色。

此等颜色不是谁都能用的,普天之下,除了皇帝,皇后与太子,再无其他人可以穿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尤其是钟山脚下,龙脉所驻,它怎么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乌品道:“前面那位便是殿下,我不好打扰,先生请上前去吧。”

“好。”宋濂皱着眉毛拱手,目送乌品慢慢顺着来路消失不见。

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他最终走了过去,站在约有一丈的地方道:“在下宋景濂,不知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扭回头来,面目俊朗,气质温润,并不如宋濂想的一样是什么人身鱼脑袋,竟与常人无异,见到宋濂,笑着抬手请他坐下:“宋先生好,可要吃些糕点?”

请一个中国人吃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拉进距离的好方法。

“孤在此地已有□□百年了。”男人道,“不过能遇到宋先生这样的大儒,还是十分难得。”

“……公子谬赞了。”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被食物短暂瓦解了部分警惕心的宋濂再度紧张起来,绷紧了脸上的肌肉,像极了一个误入妖精洞的老学究。

“这次请先生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男人接着道,“孤听说大明皇帝要填了燕雀湖,在上面修建宫殿,是吗?”

“确有此事。”宋濂冷静道。

他已经想明白了乌龟把自己带来的原因,此时并不慌乱,要谋害一个官居高位的朝廷命官,什么妖怪也掂量掂量。

“先生不用紧张。”男人道,“孤无意针对先生,燕雀湖乃我等水族的生息繁衍之地,虽不好妄动,但还是可以搬走的。”

提起这个,宋濂有点愧疚了,但他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选址的事我也不太明白,只听说燕雀湖是块风水宝地,皇城不修则已,修便要修在此处,哪怕不惜耗费上万人力,也要建成。”

“我可以理解。”

男人起身道:“事到如今,孤不得不表露身份,也许宋先生知道文选一书?”

“这当然是知道的。”宋濂道,“昭明太子的文选一书继往开来,乃是文章诗作的集大成之作,我是读过的。”

男人点点头:“我就是昭明太子。”

“……什么?”

“孤曾经的名字是萧统,正是南梁的太子。”

萧统有心给宋濂一些缓和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当年孤在玄武湖落水后不治身亡,父皇为孤修建了陵寝,将紫玉杯与琉璃碗随之陪葬。那时这些东西十分稀有,有小人专门为此盗墓,取走了两样宝物,行至护城河时,一群雀妖路见不平,不仅为孤夺回了东西,甚至衔来泥土重修了墓穴。”

话到此处,一只圆滚滚的麻雀从枝头上飞了下来,停落在萧统指尖,对着宋濂叽叽喳喳叫了几声,神情似乎是在骄傲。

“尊驾原来是昭明太子。”极为重视身份正统的宋濂总算放下了大部分的忧虑,昭明太子生前以仁德闻名,史书上的记载十分正面,如果化鬼,应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恭敬地站起来,给萧统珍重行了一礼。

“先生免礼。”萧统将他扶起来,“孤继续和你讲。”

宋濂眼睛都不眨地凝视着萧统的嘴型,生怕漏了一言半语。

“宝物被盗这件事的过程始末被唐时的唐焦璐记录在穷神秘苑一书中,说的大体不错,唯有一点疏忽了。”

“紫玉杯与琉璃碗并没有回到孤的手里,它们在半路上被雀妖们给遗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因为鬼体的限制,孤不能离开水中,忠心于我的水族们,也没有太多时间能在陆上挥霍,这两件法器实在是太过不凡,孤亦没有办法草率拜托他人,竟是几百年都没有找回。”

麻雀蔫叽叽地垂下了头。

“要想水族们搬离燕雀湖,孤必须迁移自己的陵寝,陵寝若是想动,就要麻烦当时的那群燕雀的后代。可它们的先祖虽然出众,如今的后代们只是寻常动物,只有孤手上这只与它的兄弟还算优秀,本来是无力再次施行百年前壮举的。”

萧统顿了顿:“但如果找回杯碗,孤便可以借力使燕雀们暂时成妖。”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宋濂立刻道,“也许公……”

萧统微微昂首,示意他可以继续这样称呼自己。

“也许公子不知。”宋濂道,“当今陛下布衣起家,聪明神武,所向无敌,习惯了乾纲独断,不会允许臣子在紫禁城的事情上指手画脚。”

宋濂又道:“在其位而谋其政,任其职而尽其则,我虽然仰慕您的文名,但如今已是大明的臣子,要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考虑。如果把紫禁城修在燕雀湖上确实可以兴胜国运,那么有多少水族会因此流离失所,便不是我该恻隐的事情。”

萧统刚要再说什么,就又被宋濂打断了:“应天府的人气有多旺,老夫没有刻意借来符箓观察过,可镇妖司有张中张道长坐镇,王府里有陛下与太子的龙气加持,即使公子有什么想法,燕雀湖还是一定会填!”

这番话简直是字字强硬,谁听了也要被震慑一下。

在人家的地盘上说出这种近乎于挑衅的话来,宋濂已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

但萧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对宋濂越发的欣赏。

“宋先生可知我为什么要找你来?若说是因为先生正好泛舟湖上,那上面可还是有一个精通玄学,可通神鬼的刘伯温呢。”

宋濂一愣,诚实地摇摇头。

“一是因为这里深处水底,又是孤长期的居所,所以阴气浓厚,常人来此一次,便容易卧病不起,而先生身负文名,正好与孤有缘,缘起缘灭,不会伤及身体。”

“二便是因为先生是太子的老师,而太子又尊师重道,与皇帝感情深厚,想必是可以说上一些话的。”

乌品说话的话回响在宋濂耳边——我与大明的太子关系不错。

“这……太子殿下的性格确实要比陛下温和许多。”

“宋先生就当是为孤转达消息吧。”萧统柔声道,“具体怎么样选择,就看那位太子了。”

宋濂斟酌再三,无奈点了点头:“好,我会转达殿下的,劳烦您再把我送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