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过去了。
杜处长坐在上首,手拿几张薄纸。
这几张纸虽薄,上面的东西却重若千斤,记录着本次考试所有通过考生的名姓。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这是神仙来了也逃不过的真理。遵循上面的意思,各地镇妖处的处长皆同司长一样,出身普通人家,不得与权沾边,且不是修士。
朱标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懂得百姓,而且不会因为自身原因对妖怪有什么轻视和敌意,即便堕落了,想必也没有那么快,那么严重。
能凭实力坐着这位置的,可以服众,尤其是服一群心高气傲的修仙者。
常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小门小户、见识短浅的人一旦触碰到财富和地位,便会把持不住自己,极快地耽于享受,奢靡无度。
可是换一种想法,这样的人顶多花钱花得多一些,再不济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犯下几个命案。那些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要做什么坏事,无不把主意打到盐引、赋税和贡品上,一贪便结成一个党派,一毁便毁的是一个体系。
严党、阉党、楚党、东林党莫不如此。
杜灯台,就是在这样的综合考虑下诞生的一名新任处长。
他是个大胖子,不像刘升那样胖的叫人恶心,而是丰满的、圆润的可爱,皮肤白里透红,面相喜庆慈祥,好似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我们这里足足有五十个状元,三十个探花呢,真是不错。”杜灯台笑呵呵地翻看纸张,“各位道长,各位大师,可发现什么特殊人才没有呐?过两天我要递奏本上去了,大家可不能拖沓呀。”
下首的道士与和尚们互相看了看,纷纷发言表示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妖怪。
杜灯台有点失望,不过他明白这本不是大概率的事,继续道:“算科的一只螃蟹和对外事务科有一只白狐考的是最好的,我们着重嘉奖鼓励一番,本次镇妖大考如期收尾罢!”
底下众人站起来,朝杜处长弯腰一行礼,便算是下班了。
“王兄,李兄,喝一杯去吧。”
“道明大师,今日不如接着探讨佛法?”
“我记得东边市场贴出告示来了,新上一批米酒。”
修行者们的日常与凡人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连着忙了许多天,这会儿都想着去放松放松。
杜处长这边刚出门,抬眼看到院中一个书办走进来,把纸扬了扬,喊道:“把这个贴到外边吧,放榜了。”
书办接过纸,说道:“大人,小的有事禀报。”
“嗯?说吧。”
“有只白狐求见,它说自己想评比探花。”
“探花?”杜处长惊讶道,“探花的名额已经报到应天了吧,我听说是只漂亮的公孔雀。它不知道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这就去拒绝了它。”
“等等,我见见它,你注意着点,等放榜结束以后,把它悄悄叫到后堂来。”
“哎。”
到了后堂,杜处长拿起盘子里的糕饼吃了几块,用水冲下去垫肚子。此时已是午饭时间,他能为了白狐“无理”的要求而留下,确实是位十分负责的好官。
“大人。”狐硕被书办领进来,纳头就拜。
杜处长放下茶杯:“快起来。狐硕对吧,你想当探花?”
“是的!”狐硕抬起头来。
在来之前,它特意做了全套的按摩和护理,喷了香水,梳了毛皮,看起来闪闪发亮,神采奕奕,好像果冻一般,黑黝黝的眼睛看人时更是万分可爱,足以打动任何绒毛控的心。
不得不说,哪怕是人到中年,只喜欢喝茶和泡脚的杜处长也被惊艳到了。
“嗯……”
杜处长道,“有一个坏消息和好消息,先说坏的吧,探花的妖选已经有了。”
狐硕呆住了,耳朵耷拉下来。
“好消息是你的外貌和成绩确实很出众。”杜处长走到一面柜子旁,挽起袖子取出一个硬纸袋子,说道,“上面在这届考试里有个新想法,欲意招收一批,呃,艺术生,去酆都进行培训,出来以后前途是有保证的。”
“我愿意去,我愿意当艺术生!”
杜处长拆开纸袋,在椅上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水:“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说我填,把申请交上去以后,要是没问题,不久会有回复的。”
“是,大人请问。”
“家庭信息和住址已经有档案了。你为什么愿意当艺术生?”
“回大人,酆都的阴气很浓郁,非常适合狐族修炼,我想立功获得奖赏,好提高自己的道行。”
杜灯台看过狐硕的资料,倒也能理解它的心情,点点头,把这个质朴的回答写了上去。
“你会什么法术?”
“回大人,我会幻化之术。”狐硕羞愧道,“只会这个。”
“幻化之术。”杜处长道,“你用一下让我看看。”
狐硕看了看四周刻在木梁和柱子上的法印,为难道:“处长,镇妖处里不是不能用法术的吗?”
“你听谁说的?不能用法术,我们的结界和照妖镜是怎么工作的?只要不是范围太广的、有恶意的法术,大部分是可以使用的。”
“好的,我马上变给您看。”
接下来狐硕展现了自己无与伦比的才能。也许是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只能使用变化术,所以把这门技术锻炼得炉火纯青,分外高明。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服装首饰,全部栩栩如生,杜处长端详了半天,看不出半个错处,让狐硕转了几圈,它也并没露出狐狸尾巴。
“挺好,挺好。”杜灯台道,“不错,会这个就够了。”
“谢谢大人夸奖。”狐硕变回原型,蹲坐在地上,害羞道,“我的天赋实在太差了,大人不嫌弃我,我很,很……”
“你有什么才艺吗?”
“才,才艺?”狐硕结结巴巴的,“才艺是说唱歌跳舞吗。”
“嗯,这是很加分的,像是夜莺和百灵,猴子和蛇,这些妖怪很受上头看中。”
“我,我可以学。”
可以学的意思是什么都不会。
杜处长暗叹一声,如实写上,放下笔道:“可以了,你回去等通知。”
愣了一下,狐硕知道自己这是没戏了,返回客栈痛哭一天,隔日老老实实地等着镇妖处安排岗位。
谁知天无绝妖之路。
由于杜灯台详细地描写了狐硕的外貌,再加上它考试取得的优异成绩和满试卷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浩然正气,这个缺点瑕不掩瑜,负责审核的长孙万贯最终决定为其追加一个名额。
十日放榜,十五日尘埃落定,第二十日,狐硕坐上开往应天的船。
到达应天后,早就等在岸边的镇妖司王道长请它们吃了一顿饭。暂时修整的半天假期里,狐硕认识了几只百灵鸟,几只蛇妖和几只黄色狐狸。
它得到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那就是它竟然真的很美,与各地不同品种的优秀的妖怪对比后,依然如此。
怎么会这样!
狐硕瞳孔地震,揽镜自照了一个时辰。
山上的大家根本不重视美丑,毕竟哪怕是狐狸精,只要能一挥手冻住一片湖,一拳头炸裂一座山,谁还会在乎颜值呢?
这,这算是天赋吗?可我是公狐狸啊。
损不足而奉有余。难道说我在法术和武功上的天分全部加在脸上
了吗?娘和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看不出来,是因为它们不在乎这个?没有狐教过我,所以我自己也没感觉?
我的能力就是很美?
美能当饭吃吗,能修炼用吗。
不敢相信自己判断的狐硕浑浑噩噩进到夜明嘴中,忽略了耳边的惊呼和鱼腹中乍现的黑暗,一直到出去后才缓过来。
不管怎么样,我绝不做靠脸吃饭的狐狸!来吧,新的世界,新的妖生,我要奋斗!
王道长拿出一沓红袖章,挨个给妖怪们分发下去,说道:“这是你们的身份证明,进入酆都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得带着,睡觉洗澡也不能拿开,如果巡逻队发现你们没有证明,你们会被丢出去,严重时关进大牢。”
狐硕把它缠好,那上面用黄色的笔写了实习生三个字,随后和妖怪们一起应和道:“谢道长,我们记住了。”
“嗯,孺子可教也。”明知有些妖怪比他还大,王道长还是这么说了一句,“好了,把袖章带上,一直往前走便是了。”
妖怪们齐齐拱手,目送王道长远去,压抑着激动,小声快速地聊了几句,向着远处走去。
雾气于路上弥漫着,四周昏黑幽暗,它们走了许久,终于隐约看到了酆都那庞大的影子,它就像一方印玺般浮于空中,轻盈,却又带着踏实的厚重感。
“你们是新的实习生?”守在门口的木十三站起来,“实习生怎么不去镇妖司,送到酆都来做什么?”
“您是?”一只老鼠问道。
“哦,我是城门它爸。”
“城门它爸?”
“你们好——”木小一用非常大的声音打了个招呼,这三个字好似洪钟突鸣,雷霆炸响,吓得一众妖炸腿都软了。
它们仰头望去,这扇结实,宽大,给人满心敬畏的城门竟然也是妖怪。
“好神奇……”狐硕喃喃道。
它见自己最先反应过来,便答道:“前辈,我们是新招的艺术实习生,道长说我们是要在酆都学习的。”
“艺术?”木十三敲敲儿子的身体,“你让它们过去吧,袖章假不了。”
“好的,爹。”
木小一侧开身体。
酆都的城门让开了。
一阵狂风吹过,狐硕用前爪捂住被吹乱的额上毛发,勉强睁开眼睛,用惊讶而兴奋的目光迎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拖着尾巴的女人、顶着鸟首的孩童、没有头的青年,头发覆脸的老婆婆、人身蛇尾的男人,不管是多么奇怪的样子,谁也没有遮蔽,一个个在街上穿行。
五彩缤纷的绸缎和酒旗悬挂于高空楼阁之上,食物的香气、花朵的芬芳、笑声和谈话声一起扑来,扑到狐硕面前。
这仅仅是一条街的风景,那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会有多少的妖怪,多少的鬼魂,多少的酒家,多少的茶楼和饭堂。
房子和房子中间,屋子和屋子之间,一只金色的蟾蜍一蹦一跳,来到了它们面前。
它吐着舌头道:“你们就是这届的艺术生吧?我叫金容量,是你们的老师,专门教导你们,称我金先生,知道吗?”
大家立刻说知道。
金容量很满意,把学生的数目点了点,领它们穿过几条街和巷子,来到一栋阁楼边上。
“这是宿舍,你们随便住。两个妖一间,饭食呢,可以出去买,也可以自己做。其余的床单被罩、毛巾脸盆我们稍后会发。”
金容量接着道:“我知道你们还不太清楚艺术生是做什么的,话也不多说,单告诉你们一条,越聪明越好,越漂亮越棒,你们要学的是唱戏和表演!”
看脸?
狐硕忍不住问道:“金先生,我们唱什么,演什么?让我们干这个,是不是
小题大做啊?”
蟾蜍道:“我们隶属宣传部门,自然不会瞎闹腾。什么铡美案啦,岳母刺字啦,孟母三迁啦,都先练起来,这是要去各地巡演的,以后上头有什么想教化百姓的,我们还得想剧本,明白了吧。”
“懂了!”狐硕道,“我们还可以演白蛇传、田螺姑娘和唐三藏西行的故事,把它们改编一下,告诉人类镇妖司的作用,促进人妖和谐发展!”
它越说越兴奋,觉得自己选择成为艺术生简直对极了,如果是这样的目的,是否利用美色根本无所谓,人类和妖怪互帮互助才是真正的大道理啊!
看着浑身似乎冒出了正义光芒,声音也激昂慷慨的白狐,金容量找不到打断它的机会,只能和妖怪们被迫听一场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