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标儿是昨晚这个时候醒的,今天一整天了,怎么没有来看我们呢。”
“他忙着呢吧。”朱元璋用筷子叉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明天会来的。”
桌子上放着饭菜,角落里摆着各式水果,甜瓜、桃子、柑橘什么都有。圆的扁的,深红的浅绿的,大的小的,脆的软的装满了篮子。夏天物产丰富,节俭的老朱同志在这个时候会稍微奢侈一些,多吃点新鲜玩意儿。
“忙什么,你知道吗?”马秀英把油灯挪远了,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手帕到柜子上,拿起一把白绢绣桃花的漆柄团扇轻轻扇着。
“妹子,给咱也扇一扇,这天真热。”朱元璋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抹头上的汗水,“凉面怎么还没做好,拿井水冰一冰很难吗。”
马秀英把扇子的风向转过去:“你才说了要吃,又没提前交待,谁能做那么快?和面不要时间,还是切菜不要时间?”
朱元璋扒着碗里的香椿拌豆腐,暗暗松了口气,以为马秀英已被自己成功转移了注意。
他刚这么想完,放下碗擦嘴,就被喊得一激灵。
“说呀!”马秀英瞪着他道。
“说,说,这就说。”朱元璋无奈道,“妹子,标儿是真的在忙,他忙的事比较麻烦,咱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的。”
“什么麻烦?是不是有妖鬼闹事了!”
“不是,你别自己吓自己。以标儿如今的本事,很难有谁能惹他。他不去惹那些妖怪,它们就该烧高香了。你还以为标儿只有三岁呐?”
“那是——石人不肯认他?”
“石人肯认,求着他认呢。”朱元璋道,“是修紫禁城的事儿让标儿知道了。”
“紫禁城……”马秀英给朱元璋扇风的手停下了,“填燕雀湖的事确实不好办,而且太不讲良心,可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刚攻下武昌,张士诚的地盘还没拿到,要修也是明后两年修,标儿现在发什么愁?”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马秀英想到朱标的性格,顿时急了,追问道,“重八,你罚他了?你是不是关标儿禁闭了!”
“咱没罚,是刘伯温告诉他的。吵架的也是这两人。”
“是刘先生?标儿很敬重刘先生,刘先生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他们怎么会吵起来。”
朱元璋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里却并没有温度:“是啊,刘伯温能不知变通吗。他想讨好谁,谁就能被讨好——除非他自己故意,何况标儿本来就喜欢他。”
“你的意思是……”
“他这是替咱受气呢。他知道标儿肯定会因为这个和咱闹别扭,所以主动把事情先扛起来了。”朱元璋冷笑道,“妹子,你瞧瞧,多忠心的臣子呐。咱们朱家和不和睦还要靠他呢,多大的本事。”
“刘先生是怎么说的?”
“他叫标儿负责,负起世子的责,不要任性,顾全大局。”
“这话确实踩在气头上。”知子莫若母,马秀英已经能想象到朱标会被气成什么样,“太生硬了,也不婉转些,难怪标儿不高兴。标儿什么反应?他的脾气一向很好的,不会骂人了吧?”
“骂了。标儿骂他不似人臣,故弄玄虚,在其职不尽其责。”朱元璋道,“他从石人那里回来,石人告诉他自己根本不能许愿,也根本没有第二只眼睛,所有的能力无非镇国与入梦,而刘伯温却说自己一早知道石人在说谎。”
“这,这也不像刘先生会干的事,是不是另有隐情?”马秀英担忧道,“小事上也就算了,既锻炼标儿的能力,又不擅自越权,可这是大事,他竟也敢……?”
“他写信告诉咱了,只是没告诉标儿。这是思退呢。”
“思退?尚早了吧,江南还未一统,这时候思什么退呢?又如何思退?”马秀英不解道。
“不早了!就算他不这么干,咱也快要忍不住了。”朱元璋道,“标儿太亲近他。旁的官员有什么想法咱不在乎,大不了多杀一些,可是……”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朱元璋止住了声音。马秀英问道:“是谁?”
李鲤恭敬道:“回王妃,是奴婢。”
“进来吧,把面放下,你先出去,不准别人过来。”
“是。”
粗瓷碗里盛着凉面,根根分明白皙,过了冰水以后,盖着酱菜和黄瓜丝,令人食欲大开。
可惜这时候没人想吃它了。
朱元璋道:“标儿迟早要继承咱的基业,他太依赖别人是不行的,尤其是大臣等类,他们没有不敢贪的银子,没有不敢瞒的事情,没有不敢说的话!看重他们,就会被他们给骗了!哪怕刘基自己没这个意思,别人也会叫他有这个意思。表面上,他们遵咱的办法,背地里,脑子里全想的是钱和权,整日里读孔孟,心里装不下一个百姓!”
“标儿不是依赖刘先生。”马秀英皱眉道,“他是尊师重道,礼贤下士。你这样说未免小题大做了,标儿懂得轻重缓急,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吗。”
“咱知道,咱当然知道。”朱元璋道,“咱们的标儿怎么样,咱们心里清楚。标儿当然是好的。咱的意思就是说,他狠不下心去。别人敬他一寸,他还别人一丈,这怎么能行?咱是怕他吃亏,遭了骗。”
马秀英不说话,她依旧觉得这是朱元璋太敏感了,疑心病重。
“你想想,那些下人们,哪个不知道标儿的院里最好当差?碰碎了东西,办砸了事情,既无鞭打,也无斥责,逢年过节竟还有休假,标儿从不黑脸生气,谁不羡慕魏忠德?”朱元璋一看马秀英的表情,就知道她不赞同自己,耐心解释。
“不说他们,那些小兔崽子,要挨咱打了,个个往标儿那里跑,哭着喊着抱标儿的腿,这像话吗?”
“宽厚仁德,长兄如父,有什么不好的。”马秀英道,“你这个当爹的杀气太重。标儿要是同你一样,岂不是让大臣们,让孩子们害怕死?”
朱元璋嗯了一声,他盯着屋外从窗户格子里透进的灯笼红光,眼睛里的情绪无法辨认,冷酷得像是阴影里的寒冰,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在马秀英面前独有的温柔,慢慢道:“总之,刘伯温这是明白咱的不满了,刻意惹标儿生气,疏远标儿呢。妹子,这人太聪明了,也不好啊……”
马秀英看在眼里,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在这样的名利场里过日子,臣子无论怎么做都难得君王的欢心。同样的,君王怎么做,都难得顺心的臣子。
朱标对张中刘基和宋濂等人的尊重,马秀英是知道的。在朱标还没当世子的时候,她就提醒过朱标要懂得自省,凡事用心,不能仗着势力欺压百姓,也不能任由别人借势搬弄是非。
这是她教的道理。
马秀英教朱标做个仁人。
现在朱元璋也要教道理了。
他要教朱标做个狠人,如何让别人自省,让别人用心,让别人借势,让别人压人,教朱标搬弄是非。
马秀英拦不住,她也不能拦。雏鹰总要翱翔,哪怕朱标这只雏鹰已经足够强壮,足够勇猛,也依旧没在天上飞过。
怎么飞,那是朱元璋才懂的事了。
杯子里残余的茶叶在好一阵沉浮后终于触底。
“标儿和刘伯温的事是其一。另一件是拱卫司的事,有消息把他给叫出去了。”
“是什么?”
“陈善自尽了。”朱元璋拿起茶杯摩挲着,里面的茶叶刚刚沉底,就又再随着他的动作飘摇起来,数根纠缠着,像是深深绿潭中的水草,盘根错节,无从拆解,“他知道武昌城破了,又知道陈理被咱给带回来,所以就有心去死,以身殉国。”
马秀英道:“陈善是个好太子,陈友谅的眼光没出错。重八,你选块地方好好埋葬他吧。”
朱元璋愣住了,大笑道:“妹子,咱果然瞒不住你。”
“你啊,你一撅屁股,我就……”
“吃饭呢,妹子,吃饭呢。”朱元璋端起凉面,面已经坨了,他也不在乎,夹起来就往嘴里送,“咱多待陈理好点就是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陈理要投降,他必须是正统的大汉皇帝,也只能杀陈善了。”马秀英道,“邹普胜邹先生和陈善的关系好,他又和标儿有交情,标儿是为了他赶去的吧。”
“是。”朱元璋手拿筷子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因有食物,声音含糊不清,做着憨厚的举止,吐出来的话直叫人发麻,“咱派的人去时,陈善已经准备好了,他倒也没哭没笑,本来咱是想用毒酒的,考虑到邹普胜,才选了麻绳,自尽也算体面,搏个忠名。”
“我问过标儿他的事,他和陈友谅之间……”马秀英没说下去,“重八,你要引以为鉴,凡事和标儿多商量,万不能误会了彼此,生出嫌隙。我知道天下的重要,可是没有家,要天下来做什么呢?”
“妹子。”朱元璋放下碗筷,“你这话说的,咱打天下,不就是为了你和标儿吗。当初要是有咱一口饭吃,咱起义干啥。打到现在,虽然当了吴王,可老实说,没什么是咱放不下的,除了你和标儿,咱什么都能重来。”
马秀英无奈道:“老夫老妻了,也不嫌丢人。”
“丢人?”朱元璋道,“谁敢说咱丢人。诶!妹子,你的脸是不是红了,让咱看看,别转过去呀。”
“吃你的吧,我这是灯照的!”马秀英扭过脸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明天有没有更新不一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