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下楼以后,先去了城隍院一趟,随后步行至小食街,在酒楼订个了雅间,准备晚上好好招待老爹他们。
从酒楼出去,朱标突然看见了刘伯温,他正在路上慢慢地走,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顺着长街前行,两侧喧嚣吵闹仿佛俱与其无关,半点洗不掉他的落寞。
想起今早见到的那一幕,朱标连忙追了上去,赶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走着,唤了一声:“先生。”
刘伯温回神应道:“公子。”
“先生在做什么?莫非看上什么东西了?我这里有些酆都的阴钱先生拿去用。”
“无事瞎走走罢了。”
“嗯。”朱标沉默下来,陪他走着,什么也没再说,过了一会儿,他们离开了贸易区,转到大路上。
此处无妖无鬼,只剩二人。
路上青砖是由妖怪们加班加点烧出来的,整齐地铺在地上,延伸至城门口,无论谁想出城区,都只能走这一条路。
“先生早上来时心情不佳,莫非有事发生了?”
“公子看出来了。”刘基坦然道,“确实发生了一些事,闹得人不愉快。”
“有人针对您?”
“没有。”刘基摇头道,“打了胜仗,先前从陈友谅那里收缴来的利益还没分好呢,谁有空去搞这些勾心斗角,何况大帅马上要称王了,近来拱卫司查得严,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
“既然这样,那就是先生的私事,我冒昧了。”
刘基道:“私事还好,就怕是别人的事,尤其是亲友,打不得,骂不得,说不通,放不下。”
“父母长辈尚且管不了子女,又如何还能奢望自己管得了朋友呢?”话说的这么明白,朱标也能猜出是谁了,“邹先生怎么了?”
“他好得很,天天往外跑,连门房都见不着他了。”
盛夏时朱标去刘伯温家里请教问题,见过二人的相处场面,他们的才情、品行相通,互相欣赏,身份有别无利益瓜葛,性格又上一个刚直,一个温吞,会闹矛盾真是怪事。
“自从他见过陈善以后,简直是住在了牢房里,三天有两天要去,真不知有什么话好说。”刘基双手背负,卷起袖子压在身后,没好气道,“我以为他是心愿未了,见上一面也就好了,没成想他天天惦记,夜夜要去,当真是分不清自己的处境!”
朱标看过几次奏报,知道邹普胜去得勤,吩咐有特殊情况再报后也就忙酆都的事了,没想到后续会发展成这样,看来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的邹普胜才无法控制自己。
“迂腐!优柔寡断!”刘基越说音调越高,“我真是瞎了眼,视其所以,察其所安,短短几天做不到!那样早把他请到家中,白花时间,浪费情谊。”
以前刘基怒斥真的蝇营狗苟之辈时,可比现在愤怒多了,所以朱标知道他这不是真的生气,多半是怒其不争,宽慰道:“心病没有办法一下治好,邹先生自己一定也不想的。”
“我看他是乐在其中!”
“是我不应该给邹先生随时去探监的权力。”
刘伯温一愣,用余光打量朱标的神情,确认他是真的这么想,才道:“这是御下权谋之道,我当然不会怪你,不如说公子你若是真的打这个主意,就算邹兄是我的好友,我亦会感到欣慰。故意抬高一人,满足他的**,使其自己犯错,不失为捧杀的手段。”
朱标确实是真的没这么想,那晚陈善哭得太痛苦,他有恻隐之心罢了:“针对邹先生对我没什么好处。”
刘基道:“他的问题,只能怪他自己。我数次邀请他辅佐大帅,一起共事,为天下百姓谋福,都被拒绝了,我本以为他是心灰意冷,也就不再劝说,没成想陈友谅的儿子,他倒是喜欢,什么道理?是逃避!满脑子还是想着过去如何呢!太脆弱,一碰就碎,像是能成大事的样子吗?”
“先生,如果是我被囚禁数年,未必比邹先生强,别生气了。”
“不。”刘基猛地一摆手,“你不会的,说句逾越的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亲自教导的,我了解你的秉性脾气,公子若是被俘,只有鱼死网破这一中结果,断不会意志消沉。”
朱标无奈地笑了笑,要他去当叫门天子,那确实不可能。
“不说了,是我看错人,回去就与他恩断义绝!”
这句还是气话,不过涉及到是否为国为民的话题,先生总是固执一些,朱标哄他道:“好了,午时了,吃饭去吧,我爹他们应该已经在了,走吧,先生,我特地订了一条大鲈鱼,吩咐厨子糖醋,您不想吃吗?”
刘基很想吃。
他一甩袖子,正准备从朱标给的台阶上下去,原路返回到商业街,突然瞧见不远处的马车:“大小姐和四公子怎么办?”
原来他们边走边聊,这时正好到了城墙附近。
“不用担心。”朱标笑道,“算算时间,他们正在牢里呢,很安全。”
刘基一惊:“在牢里?”
“是,出门前我把橘非的凭证丢在六出白的狗窝里了。”
“好哇,一口气坑了四个。”刘基也笑了,“吓吓大小姐和四公子倒没什么不好,好奇心若总是太旺盛,一不小心就会害人害己,尤其是聪明人的好奇心。”
“是这个打算。”
两人说说笑笑吃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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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没了。”朱静镜道。
“你还想着吃午饭?”橘非被一个阴差提着后脖颈,看起来失去了梦想一般,有气无力道,“你要是真想吃,就等着吃猫肉火锅吧。”
“说话了!”朱静镜道,“原来橘非是公猫啊。”
“不然呢?我要是母的,怎么会有今天。”
它又想到白甜甜的事。
孟樵子和朱棣倒是一声不吭,一个好奇打量周围,一个被打击到有些傻了。
另有两个阴差将他们装在渔网格袋子里抬着,在橘非的视角里,就像是抬着一头待宰的猪,不过这头猪没叫而已。
“老天爷啊,来道雷劈了我吧。”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也没多好,橘非哽咽道。
拿住它的阴差比它更慌,低声道:“我的橘老太爷,您别喊了,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你了。”
“喊喊也不行?你根本不明白我现在有多难受。”
橘非虽然大喊大叫,却不慌乱,也没逃跑,阴差们其实已经信了它就是朱标身边的“红猫”,见它这副样子,不知所措,都怕被事后穿小鞋。但要他们现在放手,却也是不可能的。
城隍院里有专门用来关押囚犯与处决囚犯的地方,阴差们正要朝那里走,突然迎面遇上了马面。
“大人。”
马面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疑似是闯进来的生人。”
“生人?我看他们并无人气啊。”
阴差头子道:“气息没有问题,但言谈举止上生疏又奇怪,嫌疑大,得审一审才行。”
“嗯。”马面点点头,“正好我没事,去吧,带到靠外面的那间羁押室里,一会儿我亲自审。”
几个阴差碰了一下目光,齐声应是。
橘非喊道:“哎!哎!老马,老马,是我啊,是我!”
马面耳朵一动,却装作没听见它的叫喊,目不斜视,直直走了过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打狗也要看主人……”橘非如遭雷击,“现在装作不认识我,等城主来了,难道你还会有赏赐?”
马面这时已经走远。
阴差们毫不留情,过了一刻钟,他们就全在铁栏杆里面了。
橘非最有威胁性,被捆着双手双脚,半死不活地贴在地上发呆。朱棣、孟樵子和朱静镜被放在墙角,挨着坐下。
能当差的都是人精,啊不,或是妖精、鬼精,他们一见马面的态度,就知道该怎么行动,在保证职责尽到的同时,动作上轻柔许多,两人一妖一鬼连皮也没蹭破。
只可惜大大咧咧的橘非和经验不足的小孩们没感受到这特别的对待,真以为自己完蛋了。
“橘非,我们怎么办?”
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坐着干草垫子,耳听到更里面凄惨尖锐的叫声,朱棣哪里经历过这中场面,他知道现在最靠谱的反而是最不靠谱的橘非,立刻把它当作救命稻草。
“我哪知道怎么办?”橘非道,“你们要是不乱跑,乖乖跟着我走,我们怎么会被抓起来。”
“爹和大哥呢?你能不能联系上他们?”
“联系上又怎么样!”橘非道,“他们俩都是普通的凡人,你看这酆都妖鬼混杂,他们能派上什么用?”
正如朱标所预料的,橘非在恼羞成怒之下,果然对两个小萝卜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恐吓。
“大哥他……”
“嗤,你大哥养了个贝壳,你就觉得他本领通天了?”
“可是——”朱棣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水。
隔壁房间里适时传来烙铁烙在什么上头的声音,啊啊啊的尖叫声几乎要捅穿房顶。
朱静镜的脸色也白了。
橘非继续添油加醋:“我告诉你,这里的城主形如恶鬼,头生两翅,腰下三足,背上五只手!六七月份的时候,活生生吞吃了一条黑龙!”
孟樵子是朱标计划里的变数,可是她竟然也不拆穿橘非,笑吟吟地坐着,抱着腿看他们闹成一团麻。
在襁褓里就胆子天大的朱静镜撑不住了,搂着朱棣的胳膊哇哇大哭:“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对妖怪感兴趣的!我再也不调皮了!朱棣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不要认识我了……”
橘非见她哭了,心里不由浮现出朱标平日宠她的画面,心虚极了,随后它又一咬牙,硬撑面子,说道:“哭哭哭,哭什么哭,死在这里变成鬼,鬼也还住在这里!两辈子三辈子都会困在酆都!”
“等等,刘大人呢?”朱棣问道,“刘大人统领镇妖处,他应该能发现我们吧?”
“镇妖处,这里是泰山!镇妖处在应天府呢!你以为到处都有夜明给你用吗!”
朱棣没了话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朱静镜哭得他脑仁疼,哭得他也想哭了。
“我们才不到五岁,怎么会这样!”朱静镜道,“我想吃我娘做的米饭了。”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娘,朱棣的泪算是开了闸,吧嗒吧嗒也往下掉,衣襟一会儿就湿了。
孟樵子用手托着脸,开始盯着铁门铁索上的花纹发呆。
一会儿见了猫猫该说什么好呢?
两个萝卜都漏水了,橘非的尾巴在地上拍来拍去,瞳孔缩了又放,还是拉不下脸去,索性眼睛一闭,装死睡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从泰山之巅移至山脚,牢门外的光成了月光。
朱棣和朱静镜在早上吃的牛乳糕饼等东西在中午就消化掉了,到了晚上更是已无影无踪,哭到现在就没停过,又费心神又费体力,饿得前胸贴后背。
孟樵子站起来,拍拍铁门,喊道:“各位叔叔伯伯,快放牢饭呀!”
外面有鬼应声:“等一等,马上就来!”
不多时,一阴差踢踏着脚步进来,手里一个大盘子,走之字形在各个牢房门前穿梭,却独独略过他们,不一会儿发完了食物,只剩下一碗东西,端给了孟樵子。
孟樵子笑了,把东西放在地上给大家看。
那是一碗带血的生鱼肉。
这东西橘非喜欢,鬼也能吃,但对朱棣和朱静镜来说,和虐待没什么区别。
他们更加绝望了,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要决堤。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不属于人的脚,是动物蹄子才能发出的动静。
“城主,您来了。”马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