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小屁孩还在闹。
橘非蹲在箱子盖上,听着嘀嘀咕咕的声音,打了个哈欠。
老板他们都走了,就留我看马车,真不公平。
……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涨个两文钱的工资?
鸡血已经干了,黏在腿上怪难受,橘非翘起腿来,费力弯过去舔毛,也就这时候,它才对自己引以为豪的圆润身体有一点不满。
“朱棣,我们出去吧。”
马车就停在城墙根下,虽离主路有段距离,繁华之声却依旧能模模糊糊传进朱棣和朱静镜的耳朵,挠的他们心里痒痒的。
“大哥和爹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朱静镜试图诱惑朱棣,让他别想那么多,放弃无意义的盘算,“我听见有人卖桃花糕呢,你不饿吗?”
“大冬天哪里有桃花糕。”
“这里又不是人间,怎么没有?”朱静镜道,“你没听见那扇好大的门说话吗,它说欢迎来酆都!”
“酆都就是阴曹地府?”
“差不多!”
“那这里都是鬼吧?”
“应该。”朱静镜用手摸着下巴,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而其实她的脑袋里什么都没装。
想到老板之前的交代,橘非觉得现在该出场了,它抓紧时间随便在腿上舔了几口,啪啪地拿爪子拍起箱顶来。
“快出来快出来,本大爷带着你们混!”
里面似乎是被吓到了,半天没有动静,橘非推开盖子,探头道:“人呢?”
“喵!”它刚探进去,就有一张丝绸糊在了头上,吓得尖叫一声,缩了回来,疯狂甩头,“这是什么东西!床单?还是甜的床单?”
“快跑!”
朱静镜拉着朱棣一跃,窜出来逮到一条路就在上面跑,朱棣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被拽着像风筝似的,磕磕绊绊,有时候还飞起来一小段。
橘非好不容易扒下脸上的布,回头一看,那两人都快跑出视野去了,肝胆俱裂,连忙追上去,隔老远的距离,费力甩出两张符咒。
两张透明符咒飘飘悠悠飞着,左一下,右一下,随风起舞,牵动着橘非快要梗住的心,幸好它的技术没退步,妖力算给力,两样东西终于还是追上小祖宗们,轻轻黏在了其后背上。
眨眼间,他们的人气被隐去,转化成了森森鬼气阴气,与环境再无违和。
“呼,真是作孽啊。”橘非仰天长叹,“悔不该诓那刘老须哦——如果我不诓那刘老须,怎么会有今天!”
发泄了情绪,打工还是要打的,钱还是要赚的,它腿上发力,四脚并用,几乎化为残影,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而前面,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最繁华的妖鬼合营商业街。
“卖豆腐脑啦!热乎乎的豆腐脑!刚从城外买回来的豆子,大家都来尝一尝吧!”
鸟首人身的妖怪拿一把铜勺,在身旁瓷碗里不停放入摇晃的豆腐脑,另一手则洒着葱花,葱花洒在雪白的豆腐脑上,看起来那么的令人有食欲。尤其是它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加上些醋和酱油,谁见了也要流口水。
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鬼和妖中,时不时有几个停下脚步——如果他们有脚的话,进去吃上几碗,然后便去对面的茶楼里坐着歇息,吃些瓜子花生之类的零嘴。
隔壁铺子的大锅上雾气蒸腾,锅里煮着阳春面,老板是个年轻的男缢鬼,舌头长长盘在腰上,带着口罩,脖子上垂着一截短绳,低垂着头认真做生意,看客人时眼睛也不直视,盯着地面,好像那里有花似的。
再说隔壁的隔壁,那家当铺,掌柜的是无头鬼,或是别什么的鬼,手里拍皮球一样拍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头,光着上半身,肚脐眼里抽着烟斗,正面朝外,似乎在等客人。
朱静镜拉着朱棣一路跑到这里,半点不慌,也没喘过,现在却害怕了,颤抖道:“怎,怎么办?这是哪?”
她的恐惧传达到朱棣身上,让他本来已经开始软的腿奇迹般的挺直了,没错,之前一直是朱静镜保护我,现在该我发挥长处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握紧拳头,扭头对朱静镜说道:“我们返回去!我现在明白了,大哥和爹肯定一早就知道我们偷偷跟着了,车里才是最安全的,因为他们肯定为我们留了保护措施!”
“那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呢?”
“它可能是橘非!我们太紧张了,所以没发现,你仔细想一下,它是不是喵地叫了一声?”
“好,好像有?”
“我们走,就算它是坏蛋,一个也比这么多强。”
“我听你的。”朱静镜受朱棣镇定的分析影响,也慢慢冷静下来,“我再带着你跑,这样比较快!”
她一转身,牵着朱棣的手就要抬腿,没想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眼看就要摔个屁股蹲,连累朱棣也倒在地上。
这时一条红色的软软的蓬松的尾巴卷住了朱静镜的腰,顺带将朱棣也裹住,轻轻一转卸了力,把两个小家伙重新安置在了原地。
朱静镜抬头看去,张大了嘴。
一位千姿百媚的美人身披莲色薄绸缎,手拿团扇,遮着半边脸,只露出略显细长的眼睛,瞳孔是青碧色的,泛着妖媚的光,瞬间就惑住了朱静镜的心神。
“这位小姑娘,走路要小心点。”
她的语调柔顺极了,尾音翘起,好像杨柳枝拂过湖面,让人舒服放松到浑身发颤。
“我……”
“小姑娘是怎么死的呀?”
询问鬼魂生前的死法,在酆都,就如同阳间的日常寒暄一般,是吃饭了没,天真热,几天不见又漂亮了的意思,没话找话,初次见面求个聊天内容罢了。
朱静镜呆呆道:“我没有……”
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朱棣急匆匆道:“我们还有事,大姐姐谢谢你刚才帮忙,以后再见!”
狐妖见朱棣扯着朱静镜走了,不免怀疑自己的魅力,取出一个小镜来自照,怀疑道:“莫非我已经妖老珠黄了?小孩子对我避之不及?不应该呀,真是奇怪。”
她又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最后摇摇头,扇着扇子迈开步。
走了几步,她突觉不对,快步跑到那豆腐脑铺子的老板边上,小声道:“老姬,你看见那两个小孩了没?”
“怎么了,你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扯淡,老娘我本来就是好妖,从没做过坏事,你看我这一身的仙气。”
“有事说事。”
“他们不对劲,看着太害怕了,而且眼里还有好奇,酆都被那一位接手已经好几个月,以前还能说是正常,现在嘛……”
“我知道了。”鹦鹉头的妖怪放下手中铜勺,“我这就去报告阴差。”
不多时,悠长的钟声响起,无形的波纹迅速向前传去。
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光怪陆离,所有事物都看着不甚熟悉,凶险和善意似乎是并存的,朱棣再怎么聪明,也只是逻辑上的聪明罢了。
他是出过几次帅府,但出去了身边也有人跟着,不需要自己多操心什么。阅历受限,朱棣完全搞不懂在外面与陌生人、陌生妖怪相处的弯绕,见识到狐妖的诡异之处后,立刻慌了神,听她问朱静镜怎么死的,更是大脑混沌,哪还记得自己先前的打算,跑着跑着就迷了路,回过神来以后,周围净是一圈吆五喝六、满脸横肉的大汉在喝酒。
“朱棣……刚才怎么了?”朱静镜问道。
“是狐狸精。”
“那这里是哪?”
“酒馆,刚才那条街是卖吃食的,这条街应该就是喝酒的地方。”
两人正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桌边围成一圈的大汉们突然砸了一个酒碗,大喝着要结拜,扑通扑通跪了下去,酒液飞溅,碎片也飞溅,溅到朱静镜和朱棣脚边,又吓得他们慌不择路,朝另外一个方向逃走。
一路上过了织布坊,过了油铺,过了粮市,到药材集市的时候,一户人家里突然伸出两只小手,抓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拖进了深深宅院中。
仰面摔倒后,朱棣爬起来,还来不及看清动手的是谁,就挡在了朱静镜前面,大喊道:“你是谁?有事冲着我来,不要伤害我姐姐!”
这是他在话本里学会的台词,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朱静镜被感动得不轻,又到前面去挡着朱棣:“冲我来,人故有一死……”
后面的她不会了。
背着药筐的孟樵子歪着脑袋看着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在这里舍生取义些什么,只笑道:“你们为什么要跑啊?这里遍地是人参鹿茸,随便踩几脚都要赔许多钱的。”
“赔钱?”朱静镜迷茫道,她甚至还没有自己花过钱。
“对呀,你们俩一看就不像有钱的样子。”
“胡说,我们家可有钱了,你说的人参鹿茸我们家都有!”朱棣道,“还有冬虫夏草呢。”
“可是现在没有吧?”孟樵子笑容纯真,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
朱棣去看朱静镜,朱静镜发现抓他们进来的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已经不害怕了,正好奇地观察她,见朱棣看自己,疑惑道:“看我干嘛,咱们确实没带钱。”
“……”朱棣勉强挤出声音来,“她是在挤兑我们呢,你没感觉?”
“有吗?”朱静镜道。
“我没有呀。”孟樵子也道,“你想多了吧,你们饿不饿,要吃饭吗?”
朱静镜的肚子立马应景叫了起来。
“我还没做饭,一起吃吧。”
“好啊。”话音刚落,朱静镜就同意了。
“活人喜欢的东西会和鬼一样吗?”孟樵子问道,“你们喜欢什么?吃辣吗?我有几条鱼,还有半头猪。”
朱静镜蹦起来欢呼道:“我什么都爱吃!谢谢你,等我找到大哥和爹,也让他们请你吃饭。”
“好啊,我这里还有很多空房间呢,你要不要住下?我们可以玩捉迷藏。”
“不行,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不起疑心,没把那句话当回事,朱棣可是被吓到了,他终于明白关键的事实——在酆都里,哪怕再人畜无害,也不是妖,就是鬼。
和我们一样大的小孩,住着这么大的院子,会自己做饭,还能一语道破我们的身份。
她究竟想干什么!
朱棣再也坚持不住,手脚瞬间冰凉,看向孟樵子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一步步退后,直到后背抵在了大门上才停住。
院外不远处。
橘非猛地刹住脚,转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不禁苦恼道:“老板画的这符未免太好了吧,这是半点人气也不露啊。”
它犹豫片刻,骂了句脏话,低头用鼻子在地上嗅起来:“本大爷这样和六出白还有什么区别!”
嗅着嗅着,钟声的波纹赶来了,不曾停歇的从橘非身上掠过。
橘非回头看去:“谁报官了?”
几道烟雾凭空升起,约莫**个阴差出现,脚离地俱有三寸,见到橘非,朝它飘来:“你是哪里来的?有无凭据文证?家住哪里?”
一阴差道:“等等,它有些眼熟。”
另一个道:“眼熟就能不查吗?你别犯忌讳,连累我们整组的奖金。”
“你想什么呢,我几时说要不查了,我是说眼熟!这位我好像在城主那里见过。”
橘非道:“不错!知道就好,我可是你们城主身边的红猫!”
“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点印象。”
“本大人姓橘名非,想起来没?今年秋天,和城主一起检查过染布作坊。”
最先盘问的阴差想起来了,态度恭敬很多,拱手道:“原来是橘大人,失礼了。我们哥几个时听见有钟声才赶来的,小食街的老姬说有生人闯进来了,您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行个方便,让我们验验真身吧。”
他一说这话,橘非就知道那两个被亲哥耍的小倒霉蛋一定是撞见什么聪明妖怪了,顿时一阵头大,这怎么解释,难不成说没有生人,他们是城主的亲戚?哪能说出口啊,老板自己都是秘密来的。可不告诉他们实情,他们肯定还接着找人,事情闹大就完蛋了……何况自己被拦在这里,眼看再次跟丢,如果还找不到,情况更麻烦。
想到此处,橘非头皮一麻,算了,给老板丢人和丢了老板的弟弟妹妹,还是后者更严重。
办差事,办差事,办了个狗屁,给自己罪受。
它伸出圆溜溜的山竹样爪子,在毛茸茸的肚皮上掏着,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出来,急了。
不对呀,那块铁牌不是就在第一千八百二十九根毛的旁边吗,怎么没有了?
……早知道不和六出白炫耀老板带自己不带它了,一定是掉在它的狗窝里忘拿了。
橘非只得尴尬道:“我出门急,没带凭证。”
阴差们面面相觑。
“那就麻烦了,橘大人,您要不和我们走一趟?”
“你当做没看见我不就好了?”橘非道,“我要是间谍,早把你们这几个小妖小鬼一爪子给杀了,还至于扯皮?”
“不行啊,橘大人,老姬那里可是留有报官凭据的,街坊邻居都看见了,我们身上也有印记,偷偷行贿少说也要挨板子扣俸禄。”
“我哪里行贿了?我给你钱了还是给你货了?”橘非简直快气死了,“你怕不是傻子吧,得罪我有什么好处?”
“人妖殊途,鬼神难分,是非混沌。橘大人,委屈你了。”说着,阴差们开始结阵,高高举起手中锁链,预备着和锁龙井借法力,好制住比己方妖力高出不少的橘非。
“等等等等!”橘非豁出去了,“还有两个小鬼,你们一并抓了,让我再闻一会儿,马上给你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