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把成熟的扇子

太阳悬挂在苍穹中,无情地普照着下方的城与人。

城墙与城外的空地之上,密密麻麻地站着士兵,黑压压的到处是人,若是能够飞到天上去向下看,这里就像是等着成千上万准备撕咬敌人的蚂蚁一般。

人虽然多,却全部都没有出声。所有人都很安静,安静地盯着对面,只有风把两方军中杆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陈友谅打马行至队列的最前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座残破不堪的城池。就算是成了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样子,它也不曾被自己夺取,好像还可以再坚持个几百年,仍然姓朱。

朱文正,朱元璋的侄子,好手段,是个人才。

若是现在形势没有那么紧张,也许还有拉拢他的可能,陈友谅在心里细细考量一番,他知道朱文正被朱元璋封了大都督,总管军务,这样一个人,既是亲属,又握大权,自身本事也不小,要说心里没点想法,那他是不信的。

朱元璋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儿子,等他的儿子长大了,还能容得下朱文正?朱文正又哪里能容得下他的儿子?

可惜了,时机不对。

看着远处来了人,陈善一扯缰绳,骑着马走到陈友谅身边,恭敬道:“父皇,张子明带到了。”

“让他过来。”

很快有两个人跟在张子明身后一起靠近走过来,他们神色紧张,双手都放在身前,胳膊上的肌肉鼓起随时准备发力,防止这归顺不久的信使突然暴起伤人。

张定边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陈友谅的另一侧立定,听到动静,朝张子明看了一眼。

这就是那个投降的送信人?看起来倒确实如陛下所说,是个懦弱的小角色。

上次龙湾之战,正是张定边带着陈友谅脱离了险境,从那以后,陈友谅就对他更为器重,加上他不俗的武艺和见识,自然是攻城的主将之一,且有资格站在陈友谅身侧。

陈友谅低头看着张子明,笑道:“子明,看你的了,说大声点,说清楚了,务必将他们的锐气给朕压下去。”

张子明道一声是,抬头向墙上看去。

阳光刺眼,几乎要刺出他深埋着的泪水。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勉强把眼泪压了下去,望着自己的战友亲朋,张子明的手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爆起,汗水从中迸出,一粒粒滚落下去。

它们最终落在土里。

不出意外,这里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了。但愿父母安康,妻儿平安,不要为自己挂心。

人这一辈子,能做出几件大事,也不枉来地上走过一遭!

城墙很高,上面的人都知道今天怕是要做个了断,全部把心提在了嗓子眼,眼睛也瞪得很大,生怕错过些什么要紧的事情。

邓愈和朱文正站在一处,几乎是陈友谅一命人把张子明带上前来,他就发现了端倪,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子明瞧。

“大都督,那人看着有点眼熟啊。”

朱文正握紧手里的长弓,死死盯着陈友谅,恨不得一箭射死他,再拿刀把他切成□□段,加点葱花炒一炒,眼里根本看不进别人去,听了邓愈的话,才勉强分出去一丝目光。

他草草打量张子明几眼,没看出他有其他人有什么区别,于是说道:“陈友谅的部属们你也接触很多了,眼熟很正常。”

邓愈一向敏锐,此时还是觉得不对,此人若是陈友谅的属下,怎么没有马骑?没有安排马的一定是个小兵,既然是小兵,又怎么能站在陈友谅身侧,被领到了最前方来?

看他身后还跟的那两个人,不像随从,倒像是在监视他。

不行,真的脸熟,让我仔细看看,难道他是……

邓愈往前走了几步,伸长脖子,想要把张子明的脸看得更清楚一点。

朱文正余光一扫,被他的异动惊到,扯着邓愈的披风将其扯回来,皱眉喝道:“你在做什么,是嫌自己不够显眼么!要不要我在你头上绑个靶子,好叫箭矢射准些?”

“不,大都督,那人!”邓愈惊讶道,“我看着他像是你派出去的信使!”

“什么?”朱文正瞳孔陡然紧缩,也向前走去,“你没看错?让我瞧……”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了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

这喊声是那样的大,那样的急,那样的长,明明没有几个字,却叫所有人都听清了内容。

张子明用生命在喊着,面红耳赤,把积累在胸腔中的勇气与坚韧全部喊了出去,视死如归。

“已见主上,诸公坚守,大军且至矣——”

声音盘旋在两军阵前,久久不散。

大军且至矣!

大军且至!

城墙之上的士兵们愣了片刻,彼此看了看,随即欢呼起来,喝道:“杀!杀!杀!”

陈友谅目眦欲裂,怒目而视,狠狠扭头,看着因声嘶力竭而跪下的张子明,大吼道:“给朕砍了他!剁了他!”

这道命令本该由他身后看管的两人接收,由他们动手的。

但张定边也是满腔怒火,抢了这份工作。他眼睛前面都气到起了红雾,拔出刀下马,冲过去就砍。

破空声发出,大刀闪着寒光,直直朝张子明的脖颈劈去。

张子明欣慰地看着城墙上的同袍们,好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感觉,对自己的死活也毫不关心,任由刀锋朝自己落了下来。

死!

突然之间,平地一阵清风忽起,狂风卷住张子明,却像是父亲捧起了自己新生的孩子,温柔而宽厚,将他直直卷到半空中,送上了洪都的城墙。

啪的一声,风停人落,张子明昏头昏脑地落在砖地上,被同样震惊的士卒们扶住,帮他站了起来。

张子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心慌得厉害,扑通扑通打鼓一样,连带着他的人也抖起来,险些又倒下去。

扶他起来的士卒对这位有胆识的英雄很有好感,赶紧关心道:“你怎么了?摔伤了?”

张子明两手猛地握住他的肩膀,大声道:“谁?是谁?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谁!!!”

士卒这才从这桩好事里回过神来,对啊,他是怎么上来的?

张子明疯了一般地扑向前方,靠在了城墙上向前看去,果然在自己原先的位置找到了拄着拐杖的败屩妖。

“不——”张子明彻底失去理智,竟然扒住了砖石,抬腿要跳下去。

邓愈还来不及为这件事分出惊讶的情绪,就见到了自家好不容易回来的信使要自杀,连忙奔过去扣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回拉,喝道:“你干什么!”

张子明的泪水如泉涌一般,霎时间流了出来,哭喊道:“阿公!阿公!”

随着反应过来的人增多,大家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也都赶紧靠拢过去,一起制住了张子明。

因为这一路的艰辛,一路的坎坷,一路的苦难与劳顿,张子明早就不剩多少力气,现在,他把所有的残存的力气,全部拿了出来,挣扎着,拼命往前爬。

“放开我!放我过去!你们根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他没听我的话,他该等着我的!啊啊啊——”

朱文正与邓愈对视一眼,他们没注意到败屩妖,都不明白张子明是怎么了。但是眼下显然有比搞清楚这件事更重要的东西,于是朱文正一挥手,想叫人把张子明先带下去安置,看他这疯癫的样子,恐怕一时也问不清楚原因。

“放开!放开!放开我,我要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在下方的军阵之中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张定边因为高百龄常在陈友谅身边的原因,对这种事情颇为了解,立刻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看着近在咫尺的妖怪,冲心的怒,刀不停留,继续向下劈去。

区区小妖,还敢插手人道的争斗!

老翁闭上眼睛,现在正是午时,他的妖气被镇压了不少,送了张子明上去以后,本就没什么余力剩下了,何况这里是军营,两军相斗,人气与阳气之旺盛,根本不是他能够抗衡的。

张定边一个征战沙场数年的将军,就算只凭煞气,要斩他也绰绰有余。

寒光闪过,败屩妖的头发已落下许多,这是刀还未至,刀气就足够锋锐的结果。

锵——

嗡的一声,一把旋转而过的扇子,如同飞镖一般拦在了败屩妖头顶。明明没有人拿着它,扇子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顶着力道向上走。

张定边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力道下意识一松,但他到底见多识广,老成稳重,身体的本能占据精神的上风,反手又往回使劲。

可是这把扇子实在不是凡物,张定边把脸都憋红了,竟也不能把刀压下。

就当他准备再使一把劲时,扇子突然以柔克刚,用了巧劲,自己在刀下翻转一圈,化作了一只喜鹊。

喜鹊一声啼鸣,叼起愣着的败屩妖冲上了天空。

寂静空旷的阵前发生此事,实在太过吸引人的眼球,不管是陈友谅这边的人,还是洪都城里的军队,他们全部都用目光追随着那一只喜鹊。

它飞着、盘旋着,将败屩妖扔在了城墙根,随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胳膊上,偏头梳理起身上的羽毛。

“那是谁?”

陈善摇头讷讷道:“儿臣不知。”

陈友谅于是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爱将。

张定边也摇了摇头:“从来没见过,闻所未闻,只是看身形……着实是有些矮了。”

城墙角下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蒙了快布,看不清神色,只见他轻轻地摸了摸喜鹊的脑袋,在下一瞬接住了握住了恢复原形的扇子,收手放入袖中。

所有人中只有朱文正认得他,而且熟悉到了即使隔了这么远、即使蒙了面,仅凭着身形也认得出来的地步。

他在城墙之上瞪大双眼,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致,攥紧了拳头,一字字道:“朱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