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城外。
朱元璋骑在一匹马上,一身甲胄,手中握着缰绳,遥遥看去。
对面是山壁,生长着高大的斜出树木,辅以杂草花木,一片青绿之色。
他们能听见陈友谅的炮鸣,能看见他的战船,就说明他确实是在江东桥那里遇到了阻碍,没有办法只能折返,跑到龙湾这里来登陆。
“伯温,你看咱的标儿,给咱修了个好东西,修得不错,结实!”
刘基还能怎么办,在吹嘘自己儿子的父亲面前,只能赞同地点头——他作为半个师父,心里当然也是很满意的。
这座桥不仅挫败了陈友谅的威风,还让他失去了巨船高船的好处——他不能再像攻打太平一样,让士兵们从船上直接攻入城墙上了,更重要的是,船既然不能从秦淮河走,就只能到龙湾来。
到龙湾早已准备好的埋伏中来!
大敌当前,兵戈的铁锈气与隐隐的血腥味道,还有那奔涌江水的流动声与庞大舰队靠岸的碰撞声,一齐顺着山风扑面而来,翻滚咆哮,混合成庞大的血红色之气浮于天空之上。
刘伯温抬头看着空中气象,知道这一定是场大仗。
而朱元璋,他正安静地看着陈友谅那些号称“混江龙”、“撞断山”还有“塞断江”的大船逐渐接近陆地。
名子不文雅,可是却很朴实,很真实,其中的一些船舰,甚至修有第二、第三层甲板,配合着火炮与风帆,威风凛凛,如同岛屿。
而它们在江上航行,数量之多、之密,又像极了迁徙的牛群。
朱元璋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可是嘴角已经紧绷起来,眼神如两把插在雪里的长刀,已进入了战场。
“吴策。”
朱元璋身边的男人低头听令。
“去告诉常遇春还有张德胜,告诉他们,咱们要准备好包饺子了!”
“是!”吴策纵马顺着山坡急去。
“伯温。”朱元璋笑了笑,“咱记得你说过,两军交战之时,任何术法都是不能用的。”
“对。”刘基点头道,“若是修士能够随意插手战役,只需引来洪水或灾疫就是了,哪里还需要交战。但这其中也还是有极小的可能会有例外的。”
朱元璋点点头,“之前咱闺女那事,肯定是陈友谅做的,你说这次,他会不会有什么鬼主意?”
刘基皱眉道:“臣觉得不会。主要的战场还是这里,在龙湾输了,在应天不管做了什么都会功亏一篑,陈友谅应该不会做这样没有意义、不过脑子的事情。”
“咱也觉得不会,但凡事都有万一。”
“那么……臣去找镇妖处的人看看吧。”
“不用!”朱元璋抬手制止他,“让标儿去做。”
刘基还是有些担心和犹豫。
朱元璋却朗笑起来:“咱的儿子,咱心里清楚,那小兔崽子精明,你放宽了心。”
这话头明明是他挑起来的,又给他自己结束了,刘基深切地怀疑这只是他找来想要夸儿子的话术。
无奈地笑了笑,他刚想说点关于军武布置的事情,就似乎有所察觉,看向了一条船。
这艘船很宽敞,很漂亮,也很巨大。但在船队中,只不过是普通的一艘。
可是这条船的甲板之上竟然放着一把椅子,椅子边上侍立着两个无脸的纸人,各拿着一把纸伞,为椅上坐着的人撑着。
这两个纸人阴森森的,已经足够可怕,可它们服侍的人却还要更恐怖,那简直是看一眼就要叫人尿裤子了。
此人脸色苍白,白的像是暴雨后死寂的冷灰的天空,毫无生气。他的脸色白,可竟然还穿了一件墨黑色的衣服,更显出肤色上的诡异,只看一眼,就使人心头发麻。
这个人好像也是纸做的一般。
“……邪术。”
朱元璋侧头:“你说什么?”
“船上有人会邪术。”刘基皱眉道,“这门邪术似乎主聚阴气,元帅你看——”
“那一艘船的上空,乌云明显要多些。”
朱元璋眯着眼睛看过去,确实看出了不同,天上的云不多,都是白色的,只有那一朵略微发黑,像是雪上的泥痕般显眼。
“这个人会邪术,能影响到战局?”
“即使是邪术,也要遵循因果报应,这样大的一场仗,除非他想要受天雷轰顶之痛苦……”
“天雷轰顶?承受了天雷轰顶,他就能改变战局了?”
刘基果断道:“不行,此人只会当场暴毙。”
“那就行了。”朱元璋盯着主舰,“你多看看他就是,有情况再通知咱。”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扯缰绳,两腿一夹,扭转马身下了山坡,只留刘基一个人在上面在注视着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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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推移到不久前。
陈友谅先是领着船队顺秦淮河直下,赶赴江东桥。
康茂才告诉他那里是座木桥,只要把它砸了,就可以长驱直入,奔进应天,到时里应外合,取得胜利自然不在话下。
地方到了,江上很快响起陈友谅呼唤康茂才的喊声,但是喊声没有得到回应,他和将领们才诧异地发现木桥已变成了石桥。
于是他们只能去龙湾。
那么时间线就又推移回来。
朱元璋下山后的片刻,马上就鼓声四起,接着黄旗招展,伏兵杀出。
本来战无不胜的大船在此时成了累赘,龙湾地势狭窄,恰巧卡住了船只,让他的士兵们无法下船,就算下了船,船下也多的是朱元璋的士卒。
精心准备的朱军凭借地理优势,很快压制住陈军,随后一个个顺着船攀爬上去,落在那些“撞断山”、“塞断江”里面,杀的敌军片甲不留。
数以千计的士兵们从船上坠落而下,掉进水里挣扎,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像过年被下进锅里的饺子。
陈友谅此时的愤怒大过了焦急,他知道自己是被骗了,如果康茂才这个时候能出现在他眼前,就算用嘴咬,他也要把他撕成一片一片的。
“张定边!张定边!”他吼道。
一个浑身血污的魁梧大汉拨开两侧的士卒,跃过地上尸体快步走来,急道:“陛下有何事?”
“还有多久退潮?”
张定边看了看天色,脸色就和那朵乌云一样难看,估算道:“约莫还有一个时辰。”
“在那之前一定要返回江中,听到没?”
张定边抱拳道:“遵旨!”
他刚要走,陈友谅就又叫住了他,咬牙道:“你再准备一条小船!”
准备一条小船做什么?
张定边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用力点头道:“是!”
转瞬间又是一发火矢深深扎在了船头之上。
高百龄坐在船中,动也没有动,任由数不清的攻击落在身下的巨船之上。登上他这艘船的士兵虽多,却好像没有一个能看见他,两方人马打来打去,竟都绕开了他的身边,仿佛这里有看不见的屏障遮挡似的。
只是他虽然能迷惑住人的感官,对物品却终究不行。
抬手接住一发迎面而来的箭矢,他冷哼一声,将其掰断丢在地上,冷眼看着陈友谅节节败退,对着身边的仆从道:“你能不能看出什么道理来?”
仆从眼神呆滞,神色恍惚,好像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于是高百龄自己说了下去:“道理就是,一个很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突然联系你,那多半没有好事。”
他来这里才不是为了陈友谅的战事,他关心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一张落在秦淮河岸的符纸。
这张纸丢了,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日日夜夜地惦念着,一想起来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没有这张纸,他甚至恨不得立刻去死。
它一定就在应天城里!
高百龄阴狠的目光跨越了江岸,笔直地投向应天城中。
朱标这时正因为炮声而抬头看去,一眼望穿了千里,精准无比地对上了高百龄的眼睛。
一双是灰色的,冰冷的,阴森的,另一双是金色的,冷静的,锋芒毕露的。
城外城中,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朱标才突然发现他眼中的焦距并没有那么聚拢,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没有看得完全,始终隔着一块带雾气的玻璃一般。
这个人其实看不到自己。
朱标意识到了问题。
他们只是恰好对视的,并不是谁都有一双朱标那样的眼睛,能够看到千里之外。
李善长见到朱标异常的举动,试探着唤了一声:“公子?”
此时门外的小厮也正好进来,高呼道:“老爷!城外边打起来了!”
在李善长和小厮两个人的注视下,朱标霍然起身,快速地笑了一下,拱手道:“先生,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您先忙着。”
他撩开衣摆跨出门去,转眼就消失在房间里,冲着后屋去了。
“老爷,小的……”
李善长道:“你出去吧,出府回夫人那里,告诉她不要慌,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去。”
“老爷您呢?”
“我今晚就在帅府里找个房间住着,等一等大帅回来,你走吧。”
“是,小的这就去。”
等到小厮也离开了,李善长才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莫测的神色,他似乎在揣测什么,又似乎是看透了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又提起笔来,靠着椅背,继续悠哉悠哉地看着公文。
出了门,朱标就狂奔起来,一路跑向后方。他的书房与这处厅堂离得并不远,就在后面,且甚至是在一条直线上,那个惨白的人要是在看什么,可能看的就是那一样东西!
他一直跑到房间里去,紧紧关上了门,就连正在睡觉的六出白,都让他提着后脖子从角落里掂了出去。
拉开抽屉,朱标从里面取出一个盒子,盒子上贴着封条,里面装着的是一张纸。
这是张符纸,就是他从蛇妖的鳞片中取出来的那一个,因为摸不清用途,又是个重要线索,所以一直封存在这里。
拿上这个名叫酆都令的符后,朱标随便找了个横向的方向移动,过后接着看向城外,他这么一动,高百龄的视线果然也跟着动了。
朱标捏着符纸,面不改色,在心中迅速思考着对策。
眼下的这种情况实在是被动,这符纸是什么东西,什么作用,怎么来用都不清楚,贸然处理也很危险,要去找先生也来不及了,他正在城外督战——
突然之间,朱标手中的符纸竟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嘭的一下鼓起一团幽绿色的火药,烧得摧枯拉朽,如同爆开的烛花,呼的就没了。
因为躲的及时,朱标没受什么伤,只立刻朝着龙湾看去——船上的那个怪人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高百龄销毁了符纸,但因为距离太远,加上符纸处于人道气运庇护下的帅府的原因,而收到了反噬。
鲜血像一串红玛瑙顺着嘴角落下来,滴在他的衣服上,他的肤色像死人,血也像死人,竟然是凝结了的块状。
刘基第一个发现高百龄的异动,吃了一惊,赶紧看向朱元璋,发现他安然无事后才松了口气,随即就是疑惑,怀疑是城里的问题,掐算一把,才明白过来大致发生了什么事。
算未来麻烦又极困难,但算算过去的事对他而言还是较为轻松的,即使这事情刚刚才发生。
“拿弓来。”刘基喝道。
他本来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所以一直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现在看他惹到了朱标头上,且身体受创,立刻决定反击。
很快有人给他一把弓。
玄术不能用,普通兵器却总还是行的。
刘基坐在马上,身体后倾,弯弓射箭,将弓弦拉到了极致,撑开一个流利的弧形,铮的一声,箭头如一道流星破空而过,狠狠地扎向了高百龄。
此时此刻,船上的高百龄心中一颤,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四处观望下,立刻发现了空中袭来的箭矢,他的四肢这时还软着,嘴角也还流着鲜血,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于是果断拉了身边的仆从来挡箭。
嗤。
血花四溅。
仆从倒在地上,连一个气音也发不出来,抽搐着没了气息。
这支箭从他胸口穿过,透出体外足足两三寸,高百龄要是离他近些,恐怕也会被箭头扎进体内,再添点伤口。
就在他死死地盯住刘伯温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呼喊声。
“陛下有令!撤退!陛下有令——”
话喊到一半,传令的小兵就没了声音,已经有一个来自应天的士兵将他的头颅砍下。
听到号令声,早就没了战意的士卒们立刻振作精神,拼了命一样的往回撤,岸边的人往船上跑,船上的人奋力要去揺桨,一时间乱作一团,更让朱军逮到了机会,又拼杀一个来回,使地上多出许多尸首。
陈友谅身上早就满是血污,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他是皇帝,也不能被完全地保护好,脸上被烟熏黑了一块,眼睛更是杀得通红——也许还有快要气死的原因。
“张定边呢?”他揪住一个士卒。
士卒本来要发怒这人挡住了自己的求生之路,看见是陈友谅,不由的就矮了一截,心里害怕,回应道:“小人不知道!没看见张将军!”
陈友谅放开他,快步走到船边,拿胳膊挡着脸,从缝隙里去瞄江水上的动静。
突然之间,他看到一艘小船于江上破浪而来,划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自己船下,而他心心念念的张定边,正立在上面,已经换了一身小兵的衣服,朝他急切地挥手。
陈友谅大喜过望,急忙赶了下去,一路上又杀死好几个人,才来到船边。
看着不远处的乱象,张定边咬了咬牙,扶着陈友谅上船,问道:“陛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撤!我们先走!”陈友谅快速道,“你安排人叫其余人也撤!”
“是!”张定边对着船里的士卒道,“快划船!注意保护陛下!”
船很快又被划动起来,朝着江中移动。
陈友谅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惊觉江水在退,知道这是时间到了,要退潮了,他心中其实也明白自己的大船大舰恐怕是很难回来了,可是现实摆在他面前时,又实在难以接受。
“陛下,陛下?那人怎么办?”
“谁?”陈友谅回过神来。
张定边眼里带着不屑和鄙夷:“就是那个死人脸一样的家伙!”
陈友谅也无心纠正他的称呼,回道:“他自己会跟来的。”
张定边皱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劝诫:“陛下,臣说句不好听的,您带他来有什么用?这种人钻营邪术的人,还是不要重用的好。”
陈友谅眯着眼睛,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张定边只好暗叹一口气,不再说话,打了败仗陛下本就心情不好,还是日后再说吧。
朱元璋这边大获全胜,收敛了许多巨楼一般的船舰,一部分士卒甚至已经在收拾战场。
张德胜眼尖,瞅着远处觉出不对,报告道:“大帅!那艘船的人好像不对劲!”
吴策眼力更好,对比一番船上人的身形,接道:“大帅,确实是陈友谅,他身边的人似乎是张定边。”
他们逃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张德胜立刻振奋起来,摩拳擦掌道:“属下请命去追!”
“好,你去吧,咱要活的!”朱元璋顿了顿,“尽量要活的!”
“是!”
逃亡的小船正奋力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