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快地吹过去,被掀起来的帘子也很快地落下,遮住轿内只短暂露出的画面,白鼠痛苦麻木的眼神也随着风的消失而消失了,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街道上却还是那样热闹。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小老鼠们撒完了糖豆,拿出一串鞭炮点着,合力抬起来扔到街尾。
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红色的纸屑跟着火光四处炸开,空气里弥漫开喜庆的白烟,动静过去之后,就又是人们高喊的祝贺的声音,还有推推搡搡的热闹。
没有人在乎新娘子是否愿意被嫁出去。
人们只在乎他们自己高兴。
这样并不算惊鸿一瞥的一瞥,让朱标心里很不好受。
轿子里的白鼠并不像普通的老鼠,它的样子更像仓鼠那类的宠物,身体娇小,毛发柔软,颜色也很鲜亮,生的十分可爱,如同一个牛奶冻。
它要嫁给猫,朱标当然知道,但是它这样绝望痛苦,朱标就不知道了。
因为这是老鼠们自己的事,所以朱标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是没什么想法的,老鼠要嫁给猫,不论这猫是什么性格,后果都很容易想到,既然这样决定了,就应该是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的。
何况那是刘老须的女儿,连它自己都愿意放弃它的孩子……
现在朱标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就算是做了准备,即使是甘愿赴死,痛苦又怎么能避免呢?问题还是那样的问题,不会因为态度而有什么改变。
他有点烦躁,伸手也从地上捡了一块糖吃,吃着吃着,想到这是白鼠的喜糖,就觉得别扭,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坐直了一点,复又重新靠回去。
朱标开始思考,开始劝说自己。
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时代,如果他非要去管这些杂事,那么帅府里每天杀的鸡、仆从每天从角落里拿出来的被捕鼠笼捉住的老鼠,难道他也要管么。
除非去做和尚,要不然怎么会不吃肉。
就算吃素,这可是个连植物也能成精,诞生思想的世界。
人的事情朱标尚且没有资格去管,还要向他的父亲去学习,贸然管妖怪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
长孙万贯那里已经谈好了价钱,他付了一半的订金给老板,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便信步走到朱标身侧来,悄悄观察他的神色。
“公子,那只白老鼠要嫁给谁,您知道吗?”
“一只猫。”朱标坐在椅上,目光凝视着送亲的队伍。
“猫?”长孙万贯似乎对这个名词特别敏感,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后又问道,“哪里的猫?是不是钟山后面的猫?”
“你认识?”
长孙万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整张脸都开始发红,把牙咬的咯吱作响,一双手攥紧成拳,冷笑道:“何止是认识,那只猫,我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凡让我抓住它,我一定剁了它的爪,拔了它的牙,把它淹死在茅厕里……”
后面的话越来越离谱,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奇怪而不理智,朱标赶紧打断他,追问道:“你和它有什么仇?”
“它抢了我的钱!全部的钱!一分都没给我留!”
“妖怪抢钱?不至于吧?”朱标扭回头去。
“怎么不至于?它不伤我的性命,偏偏要夺我的钱财,实在是奇耻大辱!”
看他的样子,那只猫妖要是杀了他,他倒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长孙万贯继续道:“您不知道,后来我是一路要饭要到应天来的,差一点就饿死了,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吴大人,查明了凭证,现在早就是腐尸一具。”
——他和老朱同志竟然还意外有了共同语言。
“这几天我四处打听,发现这只猫是个惯犯,到处打劫,不论是猎户,还是农夫,又或者是路过的商队,没有一个能逃过它的毒爪。”
朱标道:“听你说的话,这只猫妖很有意思,不吃人肉,也不吸.精气和阳气,只要……”
话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因为他突然想到刘老须前几天来找自己时说过的话,那个时候它告诉自己,如果不能把女儿嫁出去,猫妖就会吃掉它半个鼠国的老鼠。
可是从长孙万贯这里的消息来看,猫妖喜欢的明明是钱,连众灵之长的人它都看不上,没吃过一个,又怎么会看得起老鼠。
刘老须送给自己的那袋财宝,会不会才是猫想要的东西?
朱标霍然起身,吓了长孙万贯一跳。
店里面正在吃糖豆的老板被吓了一跳的长孙万贯吓了一跳,一颗糖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得正牢,于是立刻抛下手中的算盘,两只胖手猛拍自己的胸膛,好求自己别被噎死。
长街上的队伍已经消失了,在街上巡游一圈后,老鼠们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早就以飞快的速度向着钟山后猫妖的地盘遁去,争取要多给洞房留点时间。
“走。”
“去哪里?”
“去钟山!”
“什么?”长孙万贯匆匆忙忙和老板一拱手,连忙跟着朱标挤进人群里。
朱标快步在铺户里穿梭,凭着上次和朱元璋出来时记住的路线,登上几座小桥,顺着石板路找到一户做小本买卖的人家。
等长孙赶到的时候,朱标已经用钞能力借来了两匹马,他自己在身旁的墙壁上一踢,就借力翻身到了马背上,也没有等长孙,喊了一声驾就冲了出去。
长孙万贯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擦了擦汗,只能也赶紧上马追出去。
城墙上的人认识朱标,什么也没问,就替他喊了话,开了门,士卒们退下的一瞬间,两匹马就如闪电一般地疾驰而去,留下深深的蹄印和空中飞扬的尘土。
路过护城河的时候,朱标还看见了泡在河里的乌品,但他现在没有空去打招呼,所以只是斜瞥了一眼,就掠过去。
乌品的龟壳和半个脑袋都沉在水面下方,只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目光紧紧跟着朱标一直到路的尽头,很是好奇他要去做什么,等到看不见人了,才噗通一声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河中晕开一圈绿色的波纹。
“驾!”
狂风吹的长孙万贯睁不开眼睛,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朱标衣袂当风的背影,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新上司不仅剑法很好,骑术也非常厉害,半点不像是个孩子。
不愧是元帅的长子,想必从小就有名师教导吧。
钟山的轮廓逐渐近了。
空气中还残存火.药的气息,皑皑的山上还覆盖着大雪,只有竹知节所在的属地终年常青,看起来像一处绿洲,分外显眼。
朱标远远地就瞧见了送亲的队伍,只可惜自己能看见它们,它们却看不见自己,目光虽然能到达那里,声音却不行,即使喊出来,它们也是听不见的。
他现在只恨这匹马不是赤兔。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朱标立刻下马,随手把绳子在树上一系,然后就急匆匆得顺着山路向上跑去。
不多时,黄修竹就有所感应,出现在竹林里,朝朱标作揖。
“刘老须呢?它送亲的队伍呢?”
黄修竹见他火急火燎的,也不来那套虚的,问也不问,直接道:“刚才已经过去了。您有什么吩咐?”
“带我去找那只猫!务必要快!”
“是!”
黄修竹化为原型,将蓑衣和斗笠扔在原地不管,四脚朝地窜进密林里去给朱标带路。
这座山头被黄修竹和竹知节妖为的分作两半,一边长满竹子,一边种满杂树,泾渭分明,自有界限。
黄修竹改不了自己的天性,虽然修了一座茅草屋住着,但晚上睡觉还是喜欢在石头堆里、杂草叶子里窝着,久而久之已经把属于自己的这部分地种满了茂密的植物。
他带着朱标钻进来没什么,苦了后面跟着的长孙万贯。前面那两位是真的矮,一个天生矮,一个还没长高,倒是完美避开了各种灌木,他进来以后却只能在昏黑中被树枝抽脸。
现在是冬天,树木都掉光了叶子,枝干也干枯许多,抽起人来尤其得疼。树枝甩在脸上的时候,还会带来一大堆的冰雪,冻得他发慌,一激灵一激灵地打颤。
“大人,您找那只猫有什么事?它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话音声中已有杀意。
朱标在林中跟着他跑动,丝毫没有气喘,回应道:“我找它是为了刘老须的女儿。”
“它怎么了?”
“猫妖想要估计不是新娘子,它想要的是刘老须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朱标道,“但这些钱财已经被刘老须送给我了。”
“什么?”黄鼠狼惊讶道,“那它岂不是在耍您,脚踏两条船?您不用担心,一会儿见到它们,我来动手!”
“不,不用。刘老须并没有耍我,它只是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它以为猫想吃老鼠,所以拿了钱来求我,实际上情况正是相反的……那只猫想要的是丰厚的嫁妆,刘老须把自己的家底给了我,不论它还能拿出多少东西来,猫妖都不会满意了!”
树林外的光透进来,前方豁然开朗,外面竟是一个峡谷。
峡谷里有温泉,所以鸟语花香,美丽非常,四处蝴蝶纷飞,热气氤氲,好似一个桃花源。
一条大河从谷中淌过,岸边长满鲜花与果树,凡是能开花的植物都开出了花朵。
不愧是龙脉所钟之地,处处不凡,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站在崖壁上看过去,远远的就能看下面红色的轿子,还有围绕着轿子的一众老鼠。
朱标用自己的眼睛能看得更清楚,老鼠中被层层保护住的正是刘老须,它拿着一个拐杖,害怕得瑟瑟发抖,几乎就要晕过去。
它们正对面的是一只圆润的肥猫,短手短脚,皮毛是橘黄色的,简直不像一只猫,反倒像是一头被染了色的猪。
它侧头盯着刘老须,尾巴在屁股后一甩一甩的,嘴里的尖牙露了出来,抖着胡子似乎是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嘴。
橘非快要气死了。
它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来,让自己既有钱拿,又不用忙里忙外的去路上等着打劫那些人类,没想到现在一切都泡了汤。
若它直接和刘老须要,当然也不是不行,刘老须肯定会给,但是那样会损坏它在妖怪中的名声,一只妖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不是大事,抢人家钱那可就是没出息了,是会被传遍天下程度的没出息。
其实橘非也不是在乎脸面的猫,说起不要脸来,它排第二,那只有长孙万贯敢排第一。
主要的问题是——它的老家还有猫呢。
再过几十年,它的二舅的八姑的三婶的侄女的儿子的女儿就要出嫁了,到时候亲家一打听,发现好家伙么,原来它们家还有这名声,它娘不得剥了橘非的皮。
所以橘非本来打算白嫖了刘老须的嫁妆,就找个日子,要么说天气不好,要么说天气太好,然后就毫不留情面地休了它女儿。料想它也不敢和自己要钱,这么一运作,立马会摇身一变坐拥金山。
谁知道它的陪嫁成了箱子、被子、衣服还有什么雕花床和绸缎。
哪个正经妖怪需要这些?
可它大约忘了,正经妖怪也是不需要钱的。
“刘老须,你是不是在耍我?你就给这点儿东西当嫁妆?”
刘老须抖着胡须,心想腹诽它没有给半分彩礼,有何颜面发这么大的脾气,但是面上只能赔笑道:“这样的嫁妆,也没什么问题罢?”
橘非一拍爪子,按扁了地上的青草,吓得挡在前面的老鼠们通通一个激灵。
“放屁!你的金银呢?你收藏的珠宝呢?嫁女儿也舍不得拿出来?”
刘老须这个时候才恍惚明白了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顿时如坠冰窟,心在胸膛里砰砰砰地跳,垂在地上的尾巴都忍不住紧紧地打了个卷儿。
原来它要的竟然是那些东西!
谁能想到一个妖怪竟然会贪恋金银?
这些东西自己都已经拿去给帅府的那位朱大人了,现在去哪找去?难道还能去要回来?先不提它好不好意思,就凭黄修竹那只黄鼠狼在朱大人面前的表现,也知道谁更不好招惹。
刘老须开始流汗,颤声道:“橘老爷,这,这些东西我实在拿不出来,您要是真的想要通融几日,我去凑一凑。”
“通融?你觉得我会相信你?那么多的金银,你又不用花,还能去哪里?”
“这,我,我拿去……”
轿帘突然被掀开,白鼠大步走了出来,瞪着通红的眼睛道:“那是我们家的金银,鼠国的财产,和你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你就是个只想靠老婆的软蛋?你想要金银,还娶我做什么?”
这下可算是戳中了橘非的弱点,让它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