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
“嗯?”李善长睁开眼睛,好像突然被从睡梦中惊醒一般,鼻子里发出一道带有疑惑的声音。
陈氏放下手里的茶水,皱眉道:“老爷,你想什么呢?你看看你这纸,都滴上好大一块墨了。”
李善长低头一看,果然瞧见纸上一滴刺眼的痕迹,不由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把纸卷起来扔在一旁,毛笔也搁在一边,不再书写。
“老爷,你是不是累了?”陈氏轻轻走过去,替他按着肩膀,柔声道,“这几天上位给你们都放了假,按道理说不该累的。想必是前些日子积攒起疲劳来了。”
李善长向后一靠,靠在木椅靠背上,疲倦道:“夫人啊,我这不是身上累,是心里累。上位那边……”
“那边怎么了?”陈氏的手逐渐移到他的太阳穴上,一边按压,一边关心道,“上位被明王封了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以来,也提了你当参仪,那些个后来的幕僚都以老爷为首,夫君处处得意,怎么会烦恼?”
李善长听出来她在宽慰自己,勉强笑了笑,把她的手从头上摘下来,握在手里细细抚摸,说道:“上位控制欲强,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他叫我们往东,我们别说往西了,就算偏那么一点点也不行。这还是大业初成的时候,以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呦。”
“而且,他这个人还小心眼。”李善长短促地笑了一声,“但凡谁忤逆了他,别看他当下不动声色,心里一定记恨得死死的。上位他——总是一副贫农出身不拘小节的做派,其实心细得很,我们这些人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不止一清二楚,只怕还要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陈氏面上还是柔和的,带着一种母性的关怀和宽慰,笑道:“所以上位才是上位。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哪有不狠辣的,乱世英雄就更狠些,老爷跟着上位,若是有从龙之功,定然也会承担风险的。做事情岂不都是这样?”
李善长又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是担心新来的那几个人。”
“宋濂?”
“此人迂腐,只在乎学问,不足为虑。”
“叶琛?”陈氏又猜了一个。
“也不对。”
“那就是刘伯温吧。”
“对喽。”李善长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刘基那张带着浅淡笑意的脸,“此人精通玄学,可观星象,可推古今变化,而且自身文采也不下于我,甚至是远远超出,我担心上位会重用他而冷落于我。”
陈氏认真听着,手上还在给他轻柔地按摩。
“上位的大公子和他走得很近。”
“大公子?大公子不是已经拜了宋濂为师么?”
“大公子和宋濂学儒,但和刘基,指不定在学什么呢。”
灯火给李善长的脸上投下很大一片阴影,他慢慢地说道:“依我看,上位的大公子是很不一般的。”
“哪里不一般?”
李善长好像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情绪沉沉浮浮,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把他本来要告诉陈氏的那句话吞了回去,只是笑了笑:“夫人没有发现?”
“有一点,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尽管讲吧,夫人。”
“上位的妾室虽然多,但我看啊,他真正放在眼里的女人只有夫人一个。”陈氏道,“在上位看来,恐怕只有夫人和大公子与他是一家,他们二人是朱元璋的老婆和儿子。其他的呢,是元帅的女人和孩子。”
李善长笑了:“这话很有道理。”
陈氏接着道:“可是,老爷你的优势也很突出。”
“我有什么优势?”
“老爷心里清楚。”陈氏柔声道,“天冷了,还是多穿一些吧,我叫人再送点新炭过来。”
“你呀,倒是把话说清楚——去吧。”
陈氏临出门前,又突然被李善长叫住。
“夫人——”李善长道,“夫人的胭脂水粉似乎要用完了,我看城中那家老字号上了些新品,不如择日同去选一选。”
陈氏已经人到中年,听了这句话,眼角泛起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眼睛里也带上幸福的笑意,温柔道声好,就将门阖上了。
轻轻的关门声响起。
屋里又只剩下李善长一人,他挑了挑灯芯,复又坐下。于无人处,他方才显现给自己夫人的疲惫与柔情都尽数收了回来,脸上只余下阴谋与算计,像是一只老狐狸。
他盘算着,要给刘基使个绊子。
奸诈、善变、审时度势和损人利己。这就是他的优势。
门外陈氏还没走,看着窗里映出的剪影在桌前坐下,又看着灯亮了几分,才放心远去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向来很有自信,那是一只成了精的“妖怪”。就算累了,也不是别人动得了的。这门婚事在她心中,也一向是老天给予的福气。
他的优势,岂不就是狡猾?
“我不嫁!这福气给你吧!这福气给你好了!”
这个时候,城南的地底深处,一只老鼠在呜咽着痛哭。
它对自己的丈夫连半分的信心也没有。
这是一处地下墓穴,不知道属于哪一个朝代的哪一任王侯,老鼠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久到把每个耳室都扩大了不止两倍。
地理位置最好的那一个房间里,地上点着一只油灯。
油灯就放在角落里,灯身和这只通体雪白的正在痛哭的老鼠一般大小,它发出稳定而持续的火光,却只是把这只老鼠的凄惨样子照得更加明白,没有为它带来半分的温暖。
它躺在一张凳子大小的石床上,蜷缩着身体,脑袋缩在盖着的桃红丝绸棉被子里,呜呜咽咽得把被子都哭湿了一大半。
“女儿啊,我也不想你嫁。”另有一只胡须花白的老鼠坐在床头,“可是,可是你不嫁过去,我们就都完啦!”
“阿爹,你没有出息。”白老鼠用尾巴卷起床头的枕头,猛得丢在胡须老鼠身上,痛苦道,“你没有出息!阿爹!”
胡须老鼠一呆,身形好像突然佝偻几分,低声道:“甜甜,我确实……我!”
它愤然起身,爪子握紧又松开,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要找谁殊死拼搏,却又突然没了勇气,颓废下来。
“甜甜,你从小就和别鼠不一样。”胡须老鼠犹豫道,“我想着,它也许会喜欢你这身雪白的毛色。”
甜甜,也就是这只白老鼠冷笑一声:“喜欢我的毛?它一定会喜欢的,它一定是喜欢到吃了我,然后再把我的皮剥下来晾干!”
刘老须打了个激灵,苦笑道:“不一定,不一定的……”
“猫吃老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它凭什么不吃我?凭什么?”白老鼠漆黑的眼睛里又掉出泪来,“有谁会觉得食物好看,就愿意娶它?”
刘老须不说话。
白老鼠又道:“阿爹,你说啊!我给你变出一颗紫色的米来,你倒是娶它啊!你娶给我瞧瞧?”
刘老须跺脚道:“这能一样么,这能一样么,甜甜,我这次拜托了钟山的黄修竹做媒,你嫁过去,尽早修成人形,不会吃苦的!”
白老鼠一听,简直要晕过去,哭道:“你还拜托了那黄鼠狼?黄鼠狼也是吃老鼠的。你让女儿如何是好?”
“这两位我们都惹不起。”刘老须咬牙道,“你若是不嫁过去,那猫就要一天吃我们五口鼠家,一月我们这鼠国就要绝一半,三个月就要亡国,亡了国就什么也完了!哪怕是为了你爹我……你也得嫁!”
白老鼠黯然垂泪,却不再说什么话了。
刘老须眼神柔和一些,痛苦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欣慰,又坐了许久,才缓缓出去,替女儿关了上房门。
门阖上的一瞬间,门里门外两只鼠,都哭得像天塌了一般。
刘老须哭了老半天,哭得天都亮了,才放下胳膊,鲜血顿时滴滴啦啦落了一地——原来它是害怕自己的哭声让女儿听见,用两颗长门牙咬住了胳膊才敢哭的,时间一长,伤口颇深。
它收拾一番,擦掉白鼠门口的血迹,慢吞吞回了自己的房间。哭的时间久了,它几乎要背过气去,路也走不稳了。
门口两个鼠侍恭敬鞠身,一左一右替它开门。
门内金碧辉煌,地砖是用金子铺的,墙上镶着美玉,银盘子里搁着五谷杂粮,瓷壶里装着葡萄酒。
刘老须闪身进去一个更小的房间,这间房虽小一些,却才是真正的藏宝室。它捡了个包袱,张手一挥,房里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顿时全部排好队伍,挨个飞进小小的包袱里。刘老须把它往身后一背,在胸前打了个结。
背上包袱,老鼠又给自己头上系了块花头巾保暖,匆匆忙忙出了门。
它其实还有一件事瞒着自己的女儿,那只黄鼠狼答应做媒不假,送亲的路上却还要路过它的领地,光是请它做媒就已经够难了,再要过路实在没有办法。这看似是一件事,实则是两份麻烦。
刘老须只能找人帮忙。
旭日初升,日光照在积雪上,雪光反映,将一整条长街的道路照射的清澈透亮。冷风呼啸而过,吹在刘老须的毛皮上,冻得它一个激灵。
只适应了一小会儿,它就从洞里彻底地钻了出来,踩在冰冷的雪上,四脚着地跑起来,直冲着前方而去。
前方就是破晓之光芒。
“坐下。”
六出白坐下。
“起来。”
六出白立着两条腿站起来。
朱标伸手画了个圈儿。
六出白也立刻跟着,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一个圈儿。
“去,捡回来。”
一个巴掌大的布球被扔进院子里,沾上雪滚了许多圈,掉到草坪里去了。
六出白又去捡球。叫它来做这种事情,实在是有点屈才,但朱标想着能锻炼默契,加之消磨冬日里无趣的时间,才和六出白玩起这些游戏。
若是条件有可能,他甚至想做一个飞盘或是骨头玩具什么的。
马秀英提着昨夜朱元璋带回来的提灯,笑意满满得将它挂在树枝上,看着里面的剪影来回变动。
六出白叼着球从草坪里回来,路过树下时,小心翼翼地低头避开了垂下的灯穗,害怕自己弄脏它而受到教训。
不得不说,朱元璋的威仪已经越来越重了,脾气也变得越发说一不二,六出白虽然还没有成为妖怪,却本能的畏惧他。
“娘,你不困么?”
“不困。”马秀英掀开帘子要进门去,看着坐在台阶上的朱标,有心说他两句,别冻坏了屁股,想起这孩子身体好,也就作罢,只道,“昨夜守岁虽然久点,但我也没怎么忙,谈不上累。”
朱标点点头,摸一摸六出白的头,喂了一把肉干,又把球扔出去。
“汪汪!”
这次的球扔得有点远,六出白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它回来的时候,朱标正在发着呆看天,没低头,就接过了六出白嘴里的东西。
毛绒绒的,还有点热。
嗯,再扔一回……
朱标猛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六出白竟然给他叼了一只老鼠回来。这只老鼠带着包袱,系着头巾,瑟瑟发抖,居然还蹬直了四条腿,像个硬邦邦的板凳似得装死。
“……小六,你这是捡了个什么回来?”
朱标在六出白一只狗上,竟然看出了先是一呆,然后又一愣,低头皱眉又嫌弃的纠结表情,好像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弄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随后这老鼠动了动,竟然从朱标手里跳了下去,一蹦三尺高,抖着胡须抱拳道:“这位,这位大人,在下刘老须,是城南鼠国的鼠王。”
鼠国的鼠王?
朱标立刻想到最近多起来的老鼠,嗯了一声,面不改色,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刘老须大喜,它本来看着朱标年纪尚小,心存疑惑,现在发现他遇事镇定自若,想来不会太差,于是顿时信心大增,准备将事情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