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住的院子在更后面些的地方,比马秀英的院子要小许多,但这是有对比的情况,若是单拿出来,依旧算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朱标一进去,就有几个婆子迎了上来,先是皱眉看着他,后又明白过来是谁,立刻行礼,连声问候。
“我来看弟弟。”
一个用深蓝棉布裹住头的妇人笑道:“大公子跟奴婢来吧,小公子在里屋呢。”
乍一听这个称呼,朱标有些恍惚,以后他就不是什么少爷、公子了,而是大少爷、大公子,长子的称呼也加在了身上。有了这些前缀,就势必要扛起对应的责任,遇见匹敌的阴谋。
这些称呼大概要一直持续到朱元璋成为吴王、皇帝,朱标跟着成为世子、太子时,到了那个时候,长子的称呼虽然不再有人提了,这些独一无二的称谓却会更加沉重。
妇人替朱标掀开帘子,引他进去,又仔细将帘子放下,隔绝门外的冷风。
屋子里很暖和,奶娘似乎是刚把婴孩放下,正侍立一旁,整理些杂物。
小孩子刚出生,软乎乎的一团,被裹在襁褓里,单独放在一张小床上。
说实话,是真的不好看。刚出生的婴儿皮肤大多比较黑,头发也稀疏,至于奶香味,那更是压根没有。
就算是睁开眼睛看人,黑漆漆的眼珠没有具体目标,也叫人害怕。
以上的缺点虽多,也不是没有优点,现代社会的说法是,老二是用来给老大玩的,有个弟弟或妹妹,老大会很沾光。
朱标看着朱樉,心里虽然没有在想关于欺负他的事情,倒不自觉地盘算起今后该怎么教育他。
看了半天新鲜,朱标也就出去了,其实他本想要拜会李氏的,只是妇人说她身体虚弱,还在休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而且屋子里血腥气重,见不了人,于是只好作罢。
等他回去以后,朱元璋和马秀英果然已经和好了,正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马秀英坐在榻上绣一方黄色帕子,朱元璋倚在靠枕上看书,手里拿着花生,一颗颗剥着吃,偶尔把红色的皮衣扔在盘子里。
朱标刚走到他们跟前,朱元璋就把手里剥好的去皮花生塞了他一手,然后把人抱上来放在了腿上。
马秀英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又柔软了一些。
朱标也去看朱元璋手里的书,发现是自己已经看完的《太平广记》,顿时没了兴趣,一边往嘴里送花生,一边看向窗户外面,突然直觉似地感觉到不对。
没有什么根据,也没有缘由,更像是准确的直觉,朱标抓住朱元璋垂下来的袖子,警惕道:“爹,有人在看我们。”
朱元璋奇道:“确实有人,是吴策。”
“吴策?”
“就是提笼子的那个侍卫。”朱元璋道,“标儿,你是怎么知道外面有人的?”
“感觉。”
“什么感觉?”
“我感觉自己似乎可以看到他。”
朱元璋高兴道:“你再感觉感觉,他在哪里看我们?”
朱标又看一眼,虽然没看到人,但果断道:“亭子顶上。……现在去树上了。”
“不错不错。”朱元璋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大喜道,“妹子,你看咱的标儿,已经显出本事来了。”
马秀英也高兴道:“这倒是好事,有这样的本事,对立对外都安全些,以后你有什么机密要事要谈,可以让标儿去帮你看看。”
“吴策是爹的侍卫,隶属拱卫司。”朱元璋道,“你多认认他,少不了见面的。”
“他会轻功吗?”
朱元璋反手拿着书,漫不经心道:“应该是会。”
“他是江湖人?”
“也许是吧。”
朱元璋话里话外透露着霸气,脸上写满了御下之术四个字。
对于他来讲,吴策以前做过什么,当然都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但考虑到朱标还小,不想太过明说,更何况他以前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现在把人拿捏在手里,确保忠诚才最重要。
朱标把目光一转,发现吴策已又到了门外。
外面果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吴策低着头,头上身上落满雪花,沉声道:“元帅,有军情来报。”
朱元璋迅速把朱标放下,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披在身上,也不系扣子,头也不回,出门而去,只留下踩踏楼梯冰雪的吱吱声。
吴策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紧紧贴着的影子,寸步不离,无声而阴暗,好像一条毒蛇在游走。
他出去了,马秀英便搁下手里的针线,坐到朱标身边,问道:“标儿,你去后院看了弟弟,如何?”
朱标道:“挺丑的。”
马秀英一拍朱标的头,把他拍的矮了一下,笑道:“你小时候也丑,我是问他的身体如何,情况如何?”
朱标道:“身体很健康,下人也很用心,只是李氏还没有醒,我没有见到。”
马秀英道:“没有醒么……也不差见这一面。你平时里小心些,我这里是希望你爹多些香火的,可是别人就不一定了,明白吗?”
朱标表示明白。
马秀英却否认道:“不,你不明白。我不只是叫你自己小心些,还是要叫你别因着算计上当,害了自家兄弟,被当替罪羊。”
朱标问道:“娘是说像武则天捂死自己的女儿那样?”
这虽然约莫是个野史典故,被拿来用也挺贴切,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马秀英叹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直了……不过正是这个道理。”
朱标这才道:“我是真的懂了,懂得不能再懂!”
马秀英满意地点点头,支使道:“快习字去吧,今日还有两张纸要写呢。”
朱标习了字,抱着六出白路过正厅,穿过雪色的花园,经过长廊和花窗,才回到卧房。
六出白一路上睁着灰蓝色的圆眼睛,摇着尾巴扫朱标的手腕,对地上的雪花很好奇,对天上的麻雀也很感兴趣。
到了夜里,朱元璋还没回来,估计是彻夜议事。
本来站在门外的侍卫往里移了移,侍女也多了好几个,确保朱标一有动静就能来人照顾。
后半夜的时候,朱标觉得被上一沉,睁眼一看,是六出白正蹲在被子上踩他,还不断发出汪汪声。
朱标第一反应就是掀开被子,连着被子把六出白也掀到了地上去,同时把老朱同志放在枕下的匕首一把抽了出来。
这么大的犬吠声,门外的侍卫竟然没有反应,不是死了就是晕了。
难道是有刺客闯进来了?
朱标正准备想办法跑路,门就开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麻雀飞了进来,落在架子上,抖着羽毛打了个喷嚏。
“你是那只……”
磨盘大小的乌龟慢吞吞地爬进门来,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龟壳在月色下发出鲜绿色的光,一闪一闪的,它的话也慢吞吞,“在下特来拜会大人。”
真是奇了怪了,这八九个月里,它们也不是没有见面,乌品带着这两只麻雀,偶尔会送点灵芝山参或是什么野果之类的土特产来拜会。
今日一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朱标在它嘴里,竟突然有了大人的称呼。
乌品道:“冒昧来访,还望恕罪。”
“阁下有事?”
乌品道:“我家殿下说今日有高人做客,让我带着大人去拜会一番。”
朱标道:“……能不去吗?”
乌品似乎没想过会被拒绝,迟疑道:“这,大人真的不想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高人难寻,何况是今夜久留。”
朱标觉得还是命要紧,要慎重再慎重,绝不想冒险。
乌品道:“大人还是去吧,万一拜师成了,对朱元帅、朱夫人,都有莫大好处,还有那只黄鼠狼,大人不是总担心他要报复么?”
乌品心知黄鼠狼要巴结讨好还来不及,万万不可能报复,但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是想方设法地扯谎。
这句话确实有用,朱标思量再三,反倒认为过于谨慎也不够好了,今时不同往日,谨慎也代表着错过机会,错过机会就没有大出息,怎么守天下,怎么发展大明?
天平的一端再加上父母、黄皮子、高人这样的砝码,更是直接倾斜了。
“好,我去,请稍等片刻。”
“这是自然。”
麻雀落到乌龟背上,一起退了出去,守在院子里等着。
朱标穿好棉服和披风,套上小羊皮靴子,才抱上刚刚被裹在被子里的六出白出了门。
六出白倒也乖,硬是半点声音也没出,除了凶狠地瞪着乌品以外,什么都没做。
他向院外望了一眼,发现那些侍卫侍女还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无所察觉。
乌品看他望过去,解释道:“这是小把戏罢了。朱元帅的煞气太重,我们若想来找大人您,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来,今日高人来访,朱元帅又恰好不再,正是巧合极了,十分难得。”
朱标没回答这话,问道:“我们怎么走?”
乌品带着朱标偷偷出了庭院,走到一条河边上。
月光清冷,小河的水很清,闪着细细碎碎的银色碎光,竟然还没有结冰。河边有些冻土,黝黑发硬。
朱标偏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右边的高阁楼,正是沐英带他登过的那一座。
乌品跃入水中,向下一沉,快速沉入冰冷的河水里,再浮上来时,身体竟然大了五六倍,足有一个小汽车车顶的大小,竟然是在示意朱标到它背上去。
麻雀扑棱棱地飞过去,停在乌品背上,嘴里衔着一颗明珠,明珠在黑暗中发着莹莹光辉,照亮了一小片水域。
“大人请。我们走水路,从护城河出去,直达燕雀湖。”
朱标踩着河边冻结的湿泥,撩起袍子,站到龟背上,复又坐下,听着流水声,只觉得既新奇,又离谱。
乌品号出发,游得非常快,好像一艘特快游艇,两侧溅起水花不说,尾后也留下一串印记。朱标坐在上面,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到了宽大的护城河里后,头顶只余一轮明月,看不见别的,即使有夜明珠的微光,也很是吓人。
燕雀湖的木叶已不复青绿,树叶掉光后,剩下湿漉漉的棕色树干,四野冷寂,鸟兽绝踪,树干上落满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之象。
湖泊也没有结冰,整片暗沉沉的水好像从树叶上滴下来似的,只有一滴,匀称而平静。
朱标站在地上,沿着石子路向前走,远远看见湖边燃着一丛篝火,火焰跳动,成金红两色,在冰天雪地里十分引人注目。
火焰周围的土地被热气烘熏,积雪散散地化为雪水,向周围流去,隐隐闪着冷光。
火上架着一口造型奇特的铜锅,上面冒着热气,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在炖些什么。
而在那火堆旁边,站着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道士,只能看见背影,高而消瘦,一头乱发花白,垂至腰间,背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酒樽,仰天大笑,反手把杯中之酒尽数泼进了湖里。
“鱼兄,鱼兄,来,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