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水声弥漫而来,带着淡淡的淤泥味。
谈莹只觉得眼皮好重,四周又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挤压着她,又沉又闷,别说是四肢不听使唤,就连呼吸,都似乎找不到氧气。
她好像在慢慢下沉……
有人拉住了她。
水花盛开的声音送来了若有似无的荷香,湿漉漉的。
“醒……醒醒……”
干燥清爽的少年音像一团模糊的光球,被阻隔在一卷又一卷的波涛外,听得不真切。
恍惚间,脑海中有一道白光闪过——
谈莹穿书了,穿到了她刚刚熬了三个大夜看完的《凉国女公传》中与她同名同姓的恶毒女配身上。
原主年十六,太傅千金。
其父谈言渡年少登进士科,任起居舍人,其母河东裴氏女裴珪,年轻时是大晟国闻名的才女。
上和八年四月,时潍州节度使兵变,攻陷丰京,仓皇间,先皇穆帝只带了妃嫔、太子萧通南逃陵越,护驾的仅有彼时还是神卫军都将的宿明器。
情况紧急下,宿明器的妻子徐秋娘和独子宿承安被留在了丰京。
当时怀有二月身孕的裴珪可怜徐秋娘母子无依无靠,偷偷将人接入府中照料,而谈言渡则暗中联络朝臣,将丰京的情报悄悄传递给陵越的太子萧通。
上和九年一月,太子萧通亲自挂帅,任宿明器为将,与谈言渡里应外合之下,成功收复丰京。
后,穆帝下罪己诏,禅位太子萧通,改国号为永安。
谈言渡和宿明器因平复潍州兵变有功,一个官拜御史中丞,一个官拜司徒。
那一年,谈莹出生。
宿明器因为谈言渡夫妻在战乱中护住自己的妻儿,感激非常,将谈言渡引为至交。
又见儿子喜欢逗弄刚出生的小谈莹,就与谈言渡笑言,给两个孩子定下娃娃亲。
只庚帖未换,秃凉趁乱来犯。
永安三年十月,宿明器奉旨征讨秃凉。
永安六年二月,秃凉兵败撤军。
宿明器因屡立战功,累迁右金吾卫大将军、潍州都知兵马使,驻守晟国西境,其妻儿也随军戍边。
次年,凉州节度使年迈去世,其子李济来却匿丧不报,自掌兵权,而后更是举兵叛乱,威胁丰京,朝野震荡。
永安十年十一月,凉州之乱久战无功,潞州节度使游元中上疏自荐,为君平乱,萧通命谈言渡为督军,与游元中一同出战凉州。
永安十一年九月,游元中携子二人与三千骑兵于夜间发动奇袭,成功夺回凉州,叛军首领李济来逃入大晟以北鹘延国。
萧通大喜,封游元中为潞州并凉州节度使,谈言渡为同平章事,加封太傅。
谈莹作为太傅之女,其外祖又是河东裴氏,自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幼时活泼天真的女孩,不知从何时起,竟养成了骄纵妄为的性子。
永安十四年十二月,李济来与鹘延国联手,兵分两路袭击凉州和潞州,萧通下令谈言渡之子谈蕴作为凉潞宣慰招讨处置使,出使凉州,以助游元中。
永安十六年四月,秃凉在宿明器连年的武力镇压下,国力由盛转衰,无力再战,主动遣使求和。
盟约签订后,宿明器主动交还兵权,携妻儿返回丰京,官拜太尉,并被册封为西平郡王。
谈莹对长大后的宿承安一见钟情。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宿承安随父驻守西境多年,对谈莹这种矫揉造作的丰京贵女只觉得头疼,可又顾念两家世交,不好明言拒绝,只能一再远离。
谈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性子上来,便使出了昏招——
假作落水,引宿承安救人,再以二人有肌肤之亲的事实强迫宿承安对她负责。
而此刻,谈莹正好穿到了从水中被救起、将要醒来的“谈莹”身上。
想起昨日室友在知道她和小说中恶毒女配同名时还调侃她,让她快点把小说全文背诵,免得到时候穿书了抓瞎,谈莹不得不感慨,室友真是一个居安思危的人。
也幸好,她刚看完小说,大体剧情在她记忆中还热乎着。
随着她思绪渐明,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逐渐远去,原先仿佛被阻隔在玻璃罩外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鼓膜边漂浮的朦胧水声一点一点远去,仿佛有暖光洒下,慢慢驱散了压在她眼皮上化作浓雾的重压。
“莹儿?”有一双柔暖亲切的手握住了她。
“青桃,快去请大夫。”男人的声音急切,令人无比熟悉。
“奴婢这就去!”惊慌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又过了一会,有人搭上她的脉搏,“观脉象,小姐身子并无大碍,应该很快就会醒来,老夫开些调气理和的方子,细细调理,不日应能无恙。”
那年迈稳重的声音说话间,谈莹终于强撑开厚重的眼皮——
“莹儿!”两道人影立刻迎了过来。
谈莹随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爸、妈?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莹儿别怕,阿爹阿娘都在呢。”说话间,谈言渡宽大的手轻轻抚过谈莹的额发,神情仿佛在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裴珪微微俯下身,轻声问,“莹儿,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难受的?”
谈莹懵懵地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原主的父母竟然和她爸妈长得一模一样?
谈莹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
还是那两张熟悉到不行的脸。
望着这两张与自己父母过于相似的脸,谈莹既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又有一丝类似恐怖谷效应的诡异之感。
“阿爹,阿娘……”才刚张嘴,谈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有些闷肿,像是在水里泡开了的棉花。
犹豫了片刻,谈莹还是闭上了嘴,她现在的声音太难听了,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嫌弃。
裴珪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柔声安慰道,“莹儿别担心,你落水时受了寒气,嗓子才会变成这样,阿娘让厨房给你炖些雪梨百合汤,养一养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来人停在谈莹房外,没有进来,声音不是很响,却足够房内众人听到,“老爷,凉州军报,陛下请您速速进宫。”
谈言渡抚摸着谈莹脑袋的手微微一顿。
“去吧。”裴珪说道,“莹儿有我陪着呢。”
谈言渡的嘴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没有立刻站起身来。
裴珪轻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臂。
被她这么一推,谈言渡眉目中的冷漠倏然散去,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向裴珪投去似有千言万语的一眼,才收回抚摸谈莹脑袋的手。
“阿爹去去就回。”谈言渡温声道。
谈莹下意识抬起手挥了挥,“拜……”
难听暗哑的嗓音提醒着她,谈莹收回声音,只动了动嘴唇,无声说,“阿爹再见。”
谈言渡一愣,随即眼角弯了弯,“我们莹儿真乖。”
裴珪见此场景,也不由低眉一笑,她站起身,帮谈言渡理了理腰间的玉穗,“蕴儿之前……应该是好消息。”
她似乎有所顾忌,没有多言,只语气意有所指。
谈言渡也了然颔首,他牵起裴珪为他理玉穗的手,比对谈莹时多了一丝旖旎,“我去去就回。”
谈莹对父母爱情无动于衷。
她都看类似场景二十年了,早习惯了。
她的注意力在裴珪口中的蕴儿上停留了一下。
难道是指原主的亲哥谈蕴?
父母容貌虽然相同,但谈莹在现代是独生女,没有哥哥,再加上小说中关于谈蕴的描写不多,她只记得此人谦谦公子,早慧多智,结局去当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其余的,似乎没多少剧情。
比起这,谈莹更在意的是——
会不会有人发现她不是原主?
《凉国女公传》的世界观上不涉及神鬼灵异,应该不会有那种认为她夺舍了原主,然后要把她关起来严刑审问然后弄死的情况出现吧?
有什么办法能让性情大变显得合情合理呢……
送完谈言渡的裴珪缓缓转过身来。
她站着的时候背脊笔挺,双手交于腹前,走动间,上半身也几乎纹丝不动,只见广袖隐约浮动,髻间垂挂而下的流苏微微摇晃,衬得脖子越发纤长。
方才还带笑的眉眼此刻静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朝着谈莹走来,“莹儿,到底怎么回事?”
裴珪的声调平静,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柔,但一旁婢女青桃的脸色却白了白,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咬住了下唇。
谈莹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看向裴珪,“我……”
话还没说完,一位面容祥和的嬷嬷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
嬷嬷走近裴珪身侧,“夫人,宿公子已换好衣衫,正请告辞。”
……宿公子?
难道是男主宿承安?!
谈莹的心脏猛地一跳。
裴珪微微颔首,对谈莹说,“莹儿,你先好好休息,阿娘等会再来看你。”
“阿娘,我也想去!”谈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
“青桃,”裴珪的声音压下,“照看好小姐。”
“是。”青桃忙不迭应声,按住了被谈莹半掀开的被子。
她朝谈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哀求。
“莹儿,在这儿等阿娘回来。”裴珪又重复了一次,才带着嬷嬷离开。
青桃神色不安地掖好被谈莹弄乱的被角,“小姐,还是听夫人话,先……”
“青桃,”谈莹按住她的手,“我们偷偷跟上去看看好不好?”
青桃的眼睛骤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覆在自己手上的谈莹的手,一眨不眨。
“我只远远地看他一眼,什么都不做!”谈莹举起三根手指保证。
她穿书的时点是原主落水后刚被宿承安救起后不久。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持续数年的凉潞之乱终于要结束,她的亲亲女主马上要从战场上回来,小说剧情将要正式展开……
穿书后的隐隐不安霎时被沸腾的热血所取代。
她熬了三个大夜看完百来万字的小说,控制不住自己地点了一章又一章,难道是因为《凉国女公传》宏伟庞大、史诗般地记事吗?
当然不是啊!
游文瑶,宿承安,同为将门之后,性情相投,又有共同的追求抱负,忠君爱国,舍生忘死,他会在她孤守城池时不顾一切带兵驰援,她也会在他先锋奇袭时为他守好大后方。
彼此信任,互相交托后背。
绝·美·爱·情!!!
而此时此刻,其中一位正主就近在眼前,请问,有谁?在座的有谁!可以忍住不去看一眼!
反正她忍不住。
谈莹见青桃不为所动,双手合十,“拜托拜托,你就带我去看一眼,好不好?”
青桃猛吸了一口大气,用力闭上眼,眼皮疯狂跳动,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睁开。
谈莹看着她。
青桃也回望着谈莹。
良久。
青桃垂下脑袋,“……好、好吧。”
耶!
“青桃你真好~”谈莹开心地拉着青桃的手上下晃动。
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男主宿承安长什么样,以后还能在VIP特等席近距离大磕特磕……
穿书大神,感恩的心!
拒绝了青桃为她梳妆打扮的打算,谈莹只披了一件防风的斗篷,来到前厅。
她躲在窗户后,透过窗缝往里头看——
少年黑长的高马尾在空中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侧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