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草叶上的露珠被巽凤拂去,滚落在地。
且音方从浴池中出来,她的鬓发还带着潮湿的水汽,湿哒哒的发尾被她随意拢在一起擦拭着。
榉木的窗子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儿,且音眼都不曾抬,偏着头自顾自打理着发梢。
女娘倚在榻边,灯影如豆,将她的模样映得温和又恬静。
美人如画想来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且音审阅着典籍,许久,她啧了声道:“你这小孩儿,就是这么喜欢偷偷摸摸的吗?”
寂寥的弟子房无人应声。
且音扬了扬眉头,随手将那一册符文典籍卷起。
她本是想顺势丢向来人,但想到这是只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脏狗,害怕他纠缠不清,待会闹出太大的声响,最终她只驱赶一般在灯影前晃了晃:“遁身的术法都不熟练,小孩儿,你挡了我的光。”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笨的小孩,也不知道那魔头究竟是怎么教导他们这群后辈的。
仙界魔界的这帮后辈们,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经她这么一拨弄,映在她面上的灯影更明亮了些,好似当真是且音将一团薄雾拨弄开来了。
琴忌总算肯现身,只是他面上的幽怨遮掩不住:“我才不是小孩儿,还有,我的术法有那么差劲吗?”
他靠这诡谲的身法在仙界许久了,也不曾有人发现他,这女人究竟又是怎么知晓他过来的。
且音头也没抬,只撑着下颌,懒散的道:“你们魔族的人胆子当真是大,被伤成了这副模样,又丢了这么大一张脸,还不肯好好回去养伤,小孩儿,你在此逗留太久了,难道你就不怕你的娘亲爹爹找上门吗。”
琴忌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听她这般道,当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胡说,我不是魔族!”
他一张脸登时爆红,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
奈何琴忌恼怒的解释太过苍白无力,怎么也叫人无法信服。
不论琴忌如何着急跳脚,且音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最终是他先泄了气。
琴忌有种错觉,好像不管他怎么闹腾,眼前之人都将是这幅泰然自若的模样,不会多看他一眼,当真如她所说,他在且音面前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这可太奇怪了,分明且音的年龄也没有大到哪里去。
“……那你为何不检举我?”如果此刻他的身后有条尾巴,定然是蔫蔫地耷拉在地上。
仙界与魔族势同水火,两界如今都在休战期,这么多年也仅仅停留在试探,只差一个导火索,便能将仙魔两界大战引燃。
如果且音想,他就可以是那根导火索。
“我为何要检举你?”且音不答反问,她看了琴忌一眼,“魔族的行为的确不齿,行的恶事罄竹难书,可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先辈们犯下的过错,就要加诸在子孙后辈身上吗?”
琴忌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由地怔住。
三千年以来,仙界同魔族的关系愈发恶化,在两族立场对立的境况下,双方的家族长辈一直都是如此教导子孙后辈的,譬如,他自小听得最多的便是仙族人如何虚伪狡诈,母亲要他担任起尊主的职责,振兴魔族。
在这样的教育观点下,且音的思想便显得愈发清奇。
“仙魔两界对立多年,你如何一句轻飘飘的与我无关,就将此事掀篇,我到底也是魔族人,”他不死心的追问,“你,你不恨魔族吗?”
夜间潮湿微凉的风露卷入弟子房,且音起身走向窗边,将那扇榉木窗合上,深夜的潮气沾染了她中衣的袖袍,素色袖口一角洇湿了一片。
女子的身影高挑清瘦,被清辉笼罩着,平白的多了些虚无缥缈之感,她的脊背上还带着蜿蜒湿冷的水痕,被同样洇湿的细带将发尾拢起。
琴忌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他想,传言且音以色侍人兴许也不无道理。
“我恨魔族,也恨仙族。”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似且音只是在叙述一件寻常之事。
琴忌的脑子也顾不得什么以色侍人之事了,他总有一种,下一秒便要知晓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之感。
且音缓步朝他而来,冷合香渐近。
“仙族……”琴忌忽然了然一般,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所以你拜入灵云峰,是因为恨渊云仙尊吗?”
且音扬了扬眉头,颇为奇怪的看了眼前这小孩一眼。
她不知道琴忌这小脑袋瓜里究竟过了些什么想法,竟得出这样的结论来,琴忌的思维实在是跳脱,她一时间没能跟上,却莫名被这话逗乐了。
“是啊,渊云仙尊这古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琴忌当即来了精神,他认真的看着她,澄澈的眸中还有烛火跃动的光影:“姐姐,我也不喜欢他,这么说来,你我是一路人!”
“仙界之人大多虚伪,渊云仙尊更甚,他故作清高,实则背地里却行恶事,杀害我们魔族人,说是要为姽婳报仇,可谁人不知,姽婳都已经玉陨了三千年,偏偏他还要揪着此事不放……”
琴忌顿了一下,试探的问她:“那姐姐是不会检举我的对吗?”
“检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魔头吗,”且音笑了笑,“我可对欺负小孩儿没兴趣。”
方才内心的纠结与无措顿时荡然无存,琴忌又急又气的大叫:“当真是过分,好歹是我魔族的法宝助你步入金丹,你却瞧不起我!”
在方才他踏足此地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且音不曾收敛金丹期带来的压迫。
这其中定然是有他的一份功劳的,琴忌信誓旦旦,否则,除非她是天才降世,才能在灵力贫瘠的境况下,短时间内跃入金丹期。
且音没有反驳。
这具身子有些不同,在她知晓接近恕尘绪有可能松动禁制后,便几乎日日留在他身边。
她如今分明已是元婴,但对外展现的却是金丹的模样,不过如此也好,且音已然能想象到,待她站上宗门大比的试炼台上,将会迎来怎样的目光。
亦或者说是诟病,是猜忌,毕竟在众人的眼中,她年纪尚小,资历也尚浅,人的嫉妒之心是恐怖的,他们允许不相干的人一跃而上,却不允许身边之人慢慢变好。
他们不希望看到比自己年轻之人优秀,害怕他们踩在自己的头上。
因为这无异于是在变相嘲讽他们无能。
没有得到且音的回答,琴忌声音低了几分:“反正,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宗门大比,我给你的那些册子,你记得好好看一看。”
海棠水榭。
恕尘绪坐于榻沿,他望着天边遥远的明月,久久不语。
他分明做了很久的筹谋,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恕尘绪还是无措了。
“子献,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年,姽婳也这般问他,那时仙魔大战还不曾来临,只是仙魔两界冲突频仍。
那时仙界捉住了一批魔族孩童,她问他,那群孩童该如何处理。
在等待审判之前,魔族的孩子们被安排在宿仙阁干着杂活,姽婳仰在藤椅上慵懒的小憩。
她是随口问他,恕尘绪知晓,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如今姽婳问他,不过是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那群魔族的孩子乖巧勤勉,做事手脚麻利,宿仙阁的侍人也对他们照顾颇多。
他稍加思索,便道:“她们虽是魔族的血脉,但并未犯下过错,只是被牵连的无辜人。”
且音屈指抵着唇,而后轻笑一声道:“子献心善,那我再问一句,倘若将来这群孩子站在了魔族的立场上,在两族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倒戈向了本族,你又当如何?”
恕尘绪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随后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中。
且音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梳着双蝶鬓的魔族小丫头,道:“此刻月月要反,你同月月关系最好,仙魔两族之中的利益牵扯,纠葛太深,你知道仙魔两族皆有错,如此境况下你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月月年纪最小,也最会讨人欢心,此刻听完且音的话,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她连连摆手:“仙尊姐姐明鉴,月月绝无二心!”
那时的恕尘绪,周身还没有那股过分疏离,冷淡的味道。
于是,单纯的小仙君道:“……我终究要为大局考虑。”
他记得那时的姽婳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错开眼眸拢袖起身,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
所以,他应当站在那时的月月,此时的且音身边吗?
可他若如此行事,定然会被仙界唾骂,待到那时,他又当如何自处。
“终究是我亏欠她。”恕尘绪喃喃道。
她是息天一族,身上本就背负着家族恩怨与血海深仇,且音虽向来不羁,满口浑话总是能惹他动怒,但又胜在赤诚,就算她是为了息天一族复仇之事接近他,但她愿用自己的性命来博他的性命。
恕尘绪心头腾升起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受。
时隔三千年,他竟是在此时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姽婳那句话的含意。
姽婳死后的这三千年,他对仙界产生了深深的失望情绪,正直如他,也第一次腾生出,如果姽婳不站在仙界的立场上,兴许这一切都会好一些。
他早在很久以前问过姽婳,他说如何分善恶,何为好坏?
她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
“于我好既是善,于我恶既是恶。”
恕尘绪覆上了那块散发着五彩霞光的流萤石,好似唯有他这般,心中的那些不快才能散去些。
握着姽婳的封心石,他才会产生姽婳仍在他身边的错觉。
他微微阖眸,仙魔大战之时,他体内的灵核突然莫名震动起来,恕尘绪鲜少有如此剧烈的情绪,他冥冥中意识到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即便病痛缠身,恕尘绪仍是撑起身子,朝着玉珍山而去。
可为时已晚,在他到达玉珍山之时,映入眼帘的是血流聚成的湖泊,玉珍山上尸横遍野,一眼望去没有一丝生机。
恕尘绪拖着病躯,踉踉跄跄地翻越重重尸海,才找到了姽婳将要消散的金身。
还有她手中的封心石。
“你也希望我这么做,对吗?”
他垂眸望着那块萤石。
他对息天一族的怜悯多过旁的,而在了解了且音的身世后,恕尘绪的心绪渐乱。
同样是危难,恕尘绪是被推出去的那个,而且音是被保护的那个,他们都是异样的孤立无援,可不论如何,他还是从且音身上,看到了姽婳的影子,看到了方入仙界那年的自己。
正是这种相似的经历,给了他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他今日的话,细想来很是伤人,重塑灵核本就不易,且音是为他消耗自身的灵核与灵气,他怎能如此斥责且音,怀疑且音呢,即便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测,也该等到尘埃落定,可他……
情绪的波动带来了一阵剧痛,恕尘绪急急地喘了一口气,他抓起榻上小案的毫笔,只手捂着胸口,缓缓落下了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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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有心事。”圆圆爬上窗台,偏头望着她道。
且音还在思量着琴忌方才说的话。
他说恕尘绪虚伪,假清高,可那一瞬间,且音没有及时开口维护他,她也不想开口维护恕尘绪。
不论对谁,她都不会有全然的信任,唯有封心石与护心玉才能给她方向与线索。
天边划过一道鸟雀的清脆鸣叫声,且音正了正衣襟,随后推开了那扇榉木窗子,是鹫鸟,仙界的交流方式除去传音便是写信,再通过鹫鸟传给那人。
只是这么晚了,谁又会给她来信?
鹫鸟的翅膀掀起一阵强风,安坐于窗台之上的圆圆经劲风一卷,她发出一阵惊叫便将掉入泥潭。
“若是你从这儿摔下去,木头沾染泥水受了损,你会跟着魂飞魄散,”且音淡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样一来,我的心事就不止一桩了。”
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却莫名给木头人一种安心定神的力量。
圆圆试探着捧住她的指尖,见且音没有不悦的意思,这才抱住了她的食指,劫后余生的开始了哼哼唧唧,哭哭啼啼。
……跟小魔尊一样的孩子性儿,且音兀自叹了口气,再次感慨着一代不如一代。
那封信纸上的内容言简意赅,恕尘绪向来都是如此。
只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恕尘绪对于她身世以及先前之事只字未提,只告知她,如果想去凡界,也不必如此,他可以为她打点好一切。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且音合上窗子,思量着方才的内容。
恕尘绪这样过分刚直的人,会不顾她的能力,为她打点好一切?
她记忆中的恕尘绪可不会如此。
且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偏头问圆圆:“你将我身世的消息放出去了?”
圆圆得意地扬了扬头,恨不得要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究竟怎样的消息一放出去,便能让恕尘绪做出如此大的改变。
且音心头莫名萦来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蹙了蹙眉锋,问圆圆道:“身世是怎么一回事?”
“圆圆挑选了许久,这才找到一个能与主人相匹的身份,”圆圆的尾调都带着欢快,显然是对自己选的这个身份满意极了,“息天一族的遗孤,主人不必担心,圆圆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且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圆圆不解的望去,便见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主人,应当更烦闷了。
息天遗孤,真是好一个息天遗孤。
“主人不喜欢吗,”圆圆在窗台上打转,“主人英明神武,能力超群,圆圆思来想去,认为只有这个身份才能配得上主人。”
且音捏了捏眉心:“你下次低调一些。”
是她疏忽了,魔族大都是张扬外放的性子,譬如魔族的前任魔尊,还有刚离开的琴忌,亦或是眼前的圆圆。
她先前未曾嘱托好圆圆,她能打点好一个这样的身份绝非易事。
能让恕尘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改变态度,证明这个身份也是有作用的,他虽然待人严苛,为人冷淡,实际上却是个容易心软的,这样一个身份放在别人面前不一定如何,但在他这里一定行得通。
见且音披了一件外衫,似乎要出门的模样,圆圆忙问:“主人,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水榭。”
这个身份有些过分厉害了,恕尘绪态度转变太快,她当趁热打铁的讨要一些便利的。
待且音到达海棠水榭后,叩门等待的时间里,内室无人应答。
如今正是深夜,他一个灵核受损的病人,不好好休息又能去了何处?
“师尊。”且音推开房门,朝着内室而去。
这里似乎刚刚爆发了一阵灵力波动,清淡的海棠花香在内室中弥漫,此刻轻轻萦绕在她身畔。
清淡的香气像是一把小小的钩子,在深夜里轻轻波弄着来人的心弦。
且音下意识覆上了胸口。
她的灵气早在先前便与恕尘绪的相融,即便神火与冰雪对冲,此刻闻到如此浓烈的味道后,她的灵核竟产生了共鸣,像是被这股清淡放大了内心深处的某个念头。
属于原始的冲动。
且音咬在舌尖上,腥甜的血气将她的神识唤回,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恕尘绪。
“喵呜——”
那猫似乎是刻意引起她的注意一般,拉长了声调叫着。
绒球还是她当年送给恕尘绪的生辰贺礼,这只骄矜高傲的猫儿长毛顺滑有光泽,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凝望了她一瞬,随后自顾自的舔着爪子,也没有丝毫的害怕,显然被恕尘绪养得极好。
但且音的目光缓缓从猫儿的脊背落到了它的爪子上。
不知这灵猫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蓬松的猫尾甩来甩去,将桌案上的陈设弄得一塌糊涂。
恰在此时,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般,静谧的内室荡出一声清脆的响儿。
“喵。”那猫儿邀功一般跳下桌案,毛茸茸的脑壳蹭了蹭她的衣摆。
在且音望着地上散发五彩色泽的流萤石出神时,绒球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映着月光,萤石折射出光泽,那正是封心石。
且音幽深的眸底冷了下来。
所以当年恕尘绪,还是参与了那场大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