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尘绪眸色清明了一瞬,他低低的痛呼一声:“……痛。”
他眉间轻蹙,方才的狠劲也跟着荡然无存,且音见状松开了手。
儿郎家的肌肤细腻,方才经她箍着的手腕,此刻已然泛了红,红痕在皓腕上格外显眼,倒显得高高在上的渊云仙尊有几分可怜了。
“你究竟,是谁?”恕尘绪紧紧攫着她。
他在方才的一瞬窥见了且音的筑基台,起初荒芜的筑基台,此刻已然凝结了一颗泛着淡金光泽的内丹。
仅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竟是从炼气期到了金丹期,寻常修士都要用百年,她却在短短数月时间做到,这根本不可能。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炼气期的小弟子,而是魔族派来的奸细?
且音:“师尊总是问不够,要如何你才能记住弟子的名字?”
她带着几分插科打诨的意思。
“你为本座医治灵核,但一码归一码,”恕尘绪这时候已经控制住了心绪,他喉结微动,“你身份存疑,本座不会容许一个对仙界不利的人留在离人宗。”
“师尊还真是大义,”且音勾了勾唇角,语气却是无波无澜,“仙界的一切比你的身子还重要吗,你要不顾自己的身子,不顾一切将弟子逐出宗门,那你的灵核又当如何,又会有谁记得你的好呢?”
且音面上再没有挂着往日里虚假的淡笑,此时,那张乖巧亲人的面具像是从她的面上剥离。
这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海棠水榭内静默了许久。
恕尘绪缓声道:“你同她很像……”
你真的不是她吗?
他曾不喜且音的做派,可且音却告知他,为人者,先是个体,后才是整体,那样对一切都毫不关心的人,最终却还是为了大义,站在了仙界这边,玉陨在了玉珍山。
倘若姽婳还在,想来会说出同且音一般无二的话。
“师尊既然怀疑弟子的身份,如何还容忍弟子至今,”且音掀起薄薄的眼睑,眸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怀疑我,不如去探查我的身世,也好安师尊的心。”
恕尘绪垂着长睫有些失神。
倘若且音当真是勾连魔族的奸细,他能同千年前那般,狠下心来亲手将她的仙骨剔除吗?
若是放在先前,他定会毫不犹豫的动手,可随着且音方才的话,在这个设想出现在脑海之时,他发觉自己犹豫了。
细数来,他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只为两个人犹豫过。
一个是他的父亲,在他还不是仙人之时,为了保住父亲的性命,他放弃了皇子的身份,敌军兵临城下之时自刎在宫墙上。
另一个是姽婳,是她将他带到了仙界,悉心教导,算他的半个师尊,但他生了别样的,不可宣之于口的感情,所以关乎姽婳的事,他都会权衡再三。
此刻他又是为何犹豫,恕尘绪不明白。
兴许是因着且音师承医圣,只有且音才能为他逆天改命,是这种没有来由的信任,还有两人融合一起的灵气,它们不容他做出果决之事,且音说姽婳没有死,甚至于在她说出能找到姽婳之时,恕尘绪选择相信她。
“本座会派人去查。”
恕尘绪抬眸,却见她的身影早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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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函。
且音抚着指节上的素玉戒,玉戒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方才恕尘绪的反应不对劲,她起初猜测是心魔,可如今看来没有这么简单。
倘若是心魔,他不会不知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在仙界千万年,见过不少稀奇事,恕尘绪如今的反应奇怪,像是被什么寄生了身子。
是神魂,还是魔物,又如何在一个处于大乘时期仙尊不知情的情况下入侵?
在清楚这一切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他如今,如今不只是恕尘绪了。
“师妹。”
且音应声看去,便对上明锦温和如玉的面庞。
他极力维持着得体的一面,少年郎的拘谨让他略显得有些不自然,且音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日,明锦试探着,却说出献身那样大胆言论的一幕。
这仙界,还真是愈发出乎她的意料了。
“小师兄,”她挽唇轻笑,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怎么会在这?”
明锦的唇角上扬了几分,他似乎是暗自松了口气,道:“风云函这边传来了人间的消息,上次我无意间听闻,你同师姐提及人间,便想着为你留意些。”
怕她多想一般,明锦忙补充道:“我们小师妹可是要夺得魁首之人,听说今年的魁首会有去人间历练的机会,风云函今日将人间的委托带回,已经有弟子为此开始组队了,提前看看总是好的,魁首可以提前选择委托。”
说到这,明锦忽然顿住。
他眨了眨眼眸,看着她问:“……师妹是方从师尊身边回来吗?”
且音没有否认:“小师兄料事如神。”
对于她这好似夸赞的话,明锦只扯了扯道袍的袖子,笑意有些僵硬:“是,师妹身上还带着一股海棠的香气。”
师尊身上的海棠香气很淡,若非极为亲密的接触,是不会沾染的,可每每他撞见师妹,总能不经意间嗅到她身上属于师尊的香气。
他们师尊那样的人,会生凡心吗。
可为何且音身上总会有他的香气?
明锦没有将话说透,他复又道:“知道你喜欢听乐子,离人宗数千年不许弟子提及仙魔大战一事,可方才风云峰的弟子们竟是谈及此事,却是称颂我们师尊同姽婳仙尊的感情,师妹若对此感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多谢小师兄告知,”且音笑着朝他颔首,很是有礼的道,“这样的乐子事,我可要亲耳去听了。”
辞别了明锦,且音朝着远处的人群缓步而去。
若非明锦提及,她还不会想起。
当年仙魔大战之时,恕尘绪犯了痼疾,不曾与仙界那群伪淑女一同前去玉珍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她怀疑了所有人,唯独不曾怀疑过他。
倘若恕尘绪是幕后主使的话,后面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可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且音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仙界这群伪善之人,行事从不需理由,她见过太多,太多了,恕尘绪在她面前总是不禁逗弄的古板模样,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她见过升米恩斗米仇,仅仅是女仙一句冷嘲热讽,足以对方忘记她多年的扶持。
若是这么说来,足以恕尘绪杀她上万次了。
“子献,我唯独不希望是你。”
且音敛眸捏了捏眉心。
她真是太过疲累了,怎么会怀疑恕尘绪的立场。
兴许是她这段时间不曾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恕尘绪的身上,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太干净了,像是一块通透光洁的冰,竟做出将她的金身带回,供奉魂灯的傻事,仙界的勾心斗角见得多了,他反倒显得愈发难得。
赤诚的像个傻子,恨不得把那颗真心捧到她的面前。
且音望向广阔的天边,她会让当年涉及此事之人魂飞魄散的。
“这不是渊云仙尊的得意门生吗,”女仙不善的语调将她思绪唤回,“听闻你大放厥词,对我们大师姐说,要用魁首的奖励还风云函,你是瞧不起我们月白师姐?”
“历年的魁首都是月白师姐,你一个方踏入筑基期的弟子,竟敢如此目中无人!”男弟子高声叫嚷道。
这正是月白一党的。
有女仙担忧道:“若是没有夺得魁首,你想来也拿不出那么多上品灵石,风云函的规矩,若是还不上,可是要受鞭刑的,几鞭下去仙根尽毁,师妹还是认个错吧……”
且音今日没有逗弄人的心思。
她淡然的看着这群咋咋呼呼的小辈们,不明白仙界这群老古板们究竟是怎样教育弟子的,她们难不成只告诉弟子们要尊师重道,没有教她们如何谦卑,如何虚心好学,团结宗门吗?
见她不说话,月白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番,随后冷嗤一声:“若你输了,便跪下道歉,然后滚出离人宗。”
“试炼还没开始,师姐便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我一个小弟子面前示威,月白师姐,你这是变相认输吗?”且音扬了扬眉头,这副模样看得月白怒火中烧。
她就是看不惯且音这幅模样。
她不过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如何能得渊云仙尊的青睐,还有她的师尊,不论她有多努力,他们都只看得到且音,无人再承认她的付出与荣耀。
“与其在此挑衅斗嘴,倒不如好好提升一下自己,也不至于卡在元婴期多年。”
且音漫不经心地绕开人群,这些小打小闹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
那张稠丽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她泰然自若的避开了这群弟子。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后辈,更不在乎她们说些什么。
月白握紧了拳头,随后冷笑一声:“我敬仰渊云仙尊,却不想,仙尊会将你这样的人收入灵云峰,你、只会是仙尊的污点。”
且音偏了偏头,认可般颔首:“至少提起来是渊云仙尊的徒弟,有多少人费尽心思,仙尊都不会看她一眼。”
月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且音早在先前便敏锐的察觉到,她待她们子献的情感似乎有些不同。
至少寻常弟子是不会对着仙尊脸红的。
“渊云仙尊若是带你这样的弟子下凡,恐怕要成为仙界的笑柄了,”女仙对着她的背影高声道,“你若能下凡,渊云仙尊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且音冷然朝着她看来。
她没有了寻常那副好说话的模样,黑沉如墨的眸子在此刻格外渗人。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伴随着冷意压向众人,像是半边天压在了人的头顶。
“你有几个胆子,胆敢诟病仙尊的。”
这种感觉不亚于月白带给她们的压力,甚至是比月白更恐怖几分。
好似眼前之人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她身上带着强大的,属于权势的味道,女仙们一时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无人敢直视且音的眼眸,像是被施了失声咒。
冷汗淋漓。
且音没有理会,率先回了弟子房。
桌案上的书籍似乎被人动过,且音随手拨开,便见两封匿名信。
她放下裁信刀,待看清信上的字迹时,目光紧紧锁定在一处上。
信上提及,渊云仙尊在玉珍山不曾传来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前往玉珍山。
当年她以身祭器,玉珍山不论仙魔都不该存活下来,更无人通报。
“……数月后归来,似被人重伤,遂闭关。”
信上的内容,字字句句,无不是指认恕尘绪。
且音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用力,她阖上眸,信纸上按出了清浅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