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尘绪悲恸地捏紧了骨节,周身景物骤变。
他的身影来到洞穴中,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晃了晃——以往昏暗的山洞,因着被毁天灭地的剑气摧残得不成样子,在此刻得以窥天光。
“姽婳。”他低低的唤着。
破败而寂静的山洞中,自然也不会有人应他。
那颗心像是被人捏扁,恕尘绪几乎再也喘不上气,胸口的巨石像是压在了他绷了三千年的弦上,他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踉跄着,踩着那碎石寻觅。
他从不曾如此狼狈过,更不知自己找寻了多久,可最后看到的却是姽婳损毁的金身,那具身子此刻泛着淡淡的金光,俨然是要消散的架势,而她手中捧着的魂灯早已不知熄灭多久。
恕尘绪蹲下身,食指颤颤地为她拭去面上的一块脏污:“……姽婳。”
悲戚而凄凉。
姽婳在大战后玉陨,传言身魂俱灭,可传言终究是传言,他去的不及时,没能带回姽婳,只带回了姽婳的金身。
为了保留姽婳的金身,他历经九死一生采到了渡仙梅,想借此为姽婳重塑金身,可又被她身边的哑郎拦截,那哑郎亦是大乘期,又得姽婳言传身教,他险胜了哑郎,才得以为姽婳重塑金身,而代价便是,他灵核受损,沉睡了三百年。
灵核受损又如何,只要能让姽婳活过来,哪怕废了这一身的修为他都不会犹豫半分。
他缓缓环住姽婳,可无论他如何,怀中的身子都是冷冰冰的。
都是因为这个散修,她狡言是非,为人浪荡,自她出现便没有好事,若非是她,姽婳的金身又怎会损毁。
且音如今只是炼气期,便是最基本的御剑都不能够,下了数万层台阶才得以抵达谷底,如今看到恕尘绪和他怀中的人时,她先是一怔,随后面色变得精彩。
她知晓恕尘绪将她看得很重要,却不知他将自己的金身供在此处。
且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她思忖了一息道:“仙尊节哀。”
向来清高自持的挚友抱着她玉陨千年的金身,散着霜色发丝又痛又恨的望着她,这样的画面太过怪异。
兴许是恕尘绪的神情过于悲伤,而后,且音开口补充:“那里面并没有姽婳仙尊的仙魂,你供奉的,兴许是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她说的是实话,她人还好端端的站在恕尘绪眼前,他却弄了一盏招魂灯,这若是招来了,才是闹了鬼了。
“胡说,是你,分明是你熄了她的魂灯!”
恕尘绪冷冽的声音骤然拔高,连带着那一缕霜白的鬓发也随着突如其来的寒风飘荡。
他抬手,周身的碎石被巽风与冰雪裹挟着,朝着且音猛烈攻去。
又来!
“死者为大,不要在姽婳面前打了!”且音躲闪着高声道。
然飞沙走石昭示着恕尘绪此刻的心境,非但不停,反倒更来势汹汹,谷底像是一瞬间步入了寒冬,且音险些招架不住。
她一个炼气期,能够在大乘期仙尊手下撑这么多次,实属不易。
且音深吸一口气:“你为何偏说她死了,若是她没有死呢,这魂灯,你如何不知晓里面究竟是谁,既然招不来,为何,为何不相信是她还活着。”
任何一个正常人听见这话都不会相信的,偏恕尘绪停了手。
魂灯已灭,渡仙梅也损毁,姽婳的金身渐渐化成金光,他费尽心思保存了三千年的金身,在此刻彻底消失不见。
“你究竟是谁?”
鬓发被呼啸的冷风卷起,且音上前两步:“我是薛礼荷之徒。”
恕尘绪银发凌乱,他咬牙道:“你不是炼气期。”
炼气期不会爆发如此可怖的灵力,她究竟是如何瞒过离人宗的重重关卡,藏拙至他身边的。
且音对此不置可否:“但姽婳仙尊兴许没有死。”
恕尘绪身形晃了晃,宛若玉山倾颓,他喃喃道:“对,她还活着,她怎么会死呢……”
且音继续循循善诱:“我曾与薛礼,薛医仙学道医与岐黄之术,自然也有办法为师尊将姽婳仙尊寻来,师尊安心,兴许哪一日,我便能为师尊将人带回来。”
谷底的风雪渐停。
恕尘绪背过身去,缓缓阖上了眼眸:“你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他抬手,眼前浮现出一道华光,恕尘绪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走进光了圈消失不见。
且音静静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直到最后一片苍青色的衣袂消失,她耳边还是悦文口中对于那句深厚的评价。
不尽然吗,可恕尘绪将她的金身完好保存了三千年,这如何不能算待她深厚。
寻常人谁又能做到这一点,她在恕尘绪心中的地位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中正堂。
“那小女实在太过狂傲,就算得了宗主青眼又如何,她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留着这样一个人在离人宗,可早晚会出事啊。”见舒面色并不好看,她的眸光落在了苍缈的身上。
她好歹也是清风派门主,修仙界大能,今日居然叫一个小女如此羞辱。
若是就此放过,她的尊严何在!
苍缈微微摇头:“但她终究是渊云的弟子……”
且音既然入了恕尘绪的门下,旁人便没有僭越处置的资格,更何况,这丑事的确是见舒犯下的,且音最多也是不敬尊长,倒不至于交给她一个外派的处置。
“大事不好了!”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面上满是惊恐。
原本要斥责弟子的见舒仙尊,待听到她说相连的座峰被且音炸平之时,面上惊怒交加。
恕尘绪灵云峰旁的座峰,可是他设立祭拜姽婳的神山,竟是被一个炼气期的弟子给毁了?
中正堂的气氛瞬间冷凝到了最低点。
“听说这小女还要参加宗门大比,简直是不识天高地厚,她忤逆尊长,又将座峰炸毁,便是将她的名字抹除也不为过。”见舒怒道。
且音在她的眼中无异于是个难缠的麻烦,一个散修,能得了恕尘绪这样孤傲之人的青眼,当真会是面上看上去的那般良善单纯吗,她的实力无人得知,且这人性子荒唐又太过离经叛道。
一个炼气期的弟子,怎么有能力将座峰夷为平地,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与其说是她警惕担忧,倒不如说是安逸的时间太久,她们早就经不起任何变动,也不愿被任何人打破这面上的平静,见舒心底也忌惮这个方加入宗门,不知收敛,看不清底细的小弟子。
不知过了多久,苍缈沉吟道:“说来,她到底也是渊云仙尊的徒弟,你我终究是外人,说不得什么,魁首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
“……参加宗门大比者,在试炼期间被同门不慎伤到,损了灵根再不能修炼,也是有的事。”见舒仙尊思量了一瞬,抬眸看着苍缈,缓声笑道,“这些小弟子们年轻气盛,下手也常没个轻重的,苍缈仙尊,是也不是?”
“我与仙尊少说也有千年的情谊,今日一事,我自然会帮仙尊讨回来,在宗门大比吃些苦头,她便沉心静气了,毕竟是渊云仙尊座下的弟子,不可做太过。”苍缈淡声道。
弟子房。
梅香袅袅,且音运转着体内的灵气,才发觉今日异动的来源。
本该束缚在她灵台之上的封禁与锁链,此刻摇摇欲坠,居然有了突破的趋势,而除去灵台之外的数百道封禁,眼下没有任何变动。
筑基期的浓稠真气绕着灵台中央的金珠,拢着云雾一般,俨然是要合成金丹的样子。
她竟是不知在何时突破了禁制,如今竟到了筑基期。
轰隆。
“是宗门哪位师姐要历劫了不成?”明锦疑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且音淡漠的眸子朝着窗外乜去,天边厚重的浓云里隐隐有雷电翻滚,其中酝酿着数道天雷。
宗门已百年不曾有弟子突破,这一道天雷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而今弟子房外是阵阵议论。照理来说,她不过是突破了封禁,而并非真正倒退入筑基期,不该引来雷劫。
但也不是坏事,这雷劫亦能掩护她升入筑基期的事,且音缓慢捻着一颗上品灵石。
“……这雷劫,为何其中掺杂了虹光。”
“究竟是哪位师姐的雷劫如此不凡,天降异象,这可是吉兆啊。”
“那,那雷劫是朝着谁的弟子房去了?”
随着众人的议论声,雷劫猛然劈向了且音的弟子房,霎时,原本光洁齐整的弟子房摇摇欲坠,叫人不敢想象里面会是怎样的光景。
明锦将这一消息带去时,恕尘绪正环着那只猫怔神,一缕白发随着明锦的话音坠落在猫儿的背上。
他有些讨厌且音了。
且音乖张轻挑,身份不明,却为他塑好了灵核的雏形,那双眼睛总是含情带笑,叫人分不清,其中的情意究竟是真是假,她目无尊长,总想着以下犯上。
但他从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
怀中灵猫忽然大大的喵呜一声,尾巴不悦地甩成了钩子,便从他膝间跳了下去。
且音毕竟是炼气期,修士渡劫都会有同门亦或是道侣护法的,否则随时会有丧命的风险,他是且音的师尊,照理来说,这样的场景他是该去的,但,恕尘绪缓缓闭上了眼眸。
他今日曾对且音说,不许她再来寻他,他若是去又算怎么一回事。
“师尊,您快去看看吧,”明锦额头青筋跳了跳,语气早已不似寻常的温和,“师妹她只是炼气期啊,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师妹,方才她便不好了。”
胸腔内的灵核似乎在剧烈的收缩,恕尘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听他道:“雷劫来势凶猛,师妹没有准备,一口血……”
他当即起身,绷紧了指骨:“什么?”
没人比他更知晓雷劫的危险了,当年他险些因渡劫丧命,若非是有姽婳在他身边护法,为他生生挡下数道雷劫,此刻也不会有渊云仙尊。
且音不能死。
恕尘绪说不上来如今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他不曾待明锦,抬手的一瞬迈入了光华中。
匮乏的灵力在他强行开启瞬步术后彻底干涸,失去灵气的一瞬,每迈出一步都是极其困难。
门口有玉潭守着,倒不会有人来闯,恕尘绪撑着身子推开了那扇门。
榻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寻常带笑的含情眼紧紧闭着,长睫颤都不颤,好似下一刻便要化成金光渐渐消散,这样的景象太过熟悉,恕尘绪呼吸微顿。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灵气一旦耗尽,对身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该拖着病体来见且音,且音不过一个举足轻重的小弟子,恕尘绪想为自己此刻的行为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了,是且音将两人的灵气融合在了一起,他的心绪是会收到牵连的,而且音又答应他,要为他将灵核治好,如今灵核只塑了雏形。
且音若是想抵赖,他是断不能答应的。
恕尘绪脚步沉重而缓的到了她的榻沿,且音稠丽的面容有些发白,而他已经察觉不到她的呼吸。
“你……”
像是时间溯回到了三千年前,他颤着搂紧姽婳将消散的金身,将她带回离人宗,那时的姽婳也是如此,但他说了许多,姽婳也没有醒来。
恕尘绪静默的看着那只修长的素手,每每重塑灵核,袖口下那双手总会在他承受不住时,悄悄凝起一些安抚灵气,将暖流顺着她的掌心涌入灵核。
他不喜且音,但他不想让她死。
他不想再体会三千年前那种感觉。
“你将姽婳仙尊的魂灯与金身毁了,还欠了本座良多。”
“……你不能有事。”
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此刻不是翻旧账时候,万一且音听到他的话,更不愿醒来,那又该当如何。
“灵火属性的神器,为师还给你留着,”恕尘绪眸光移到她的腕上,有些别扭的说着软话,“你答应了为师许多,不可食言……”
“这可是师尊自己说的。”低声而柔和的声音响起。
恕尘绪微怔,他抬眸,便见那双柔墨的眼眸正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