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音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后,将人安置在榻上。
恕尘绪虽是大乘期的修为,可如今灵核受损太过严重,即便她不曾为他把脉,但只看他的面色与神态,便足以她知晓,恕尘绪定是先前经历过了什么,这才给灵核带来了不可逆的伤害。
要知晓,即便是仙人,一旦灵核受损,凡人所经历的便也不能免除,譬如病痛,譬如畏惧严寒。
“你总是能想出新的法子,来作践自己的身子。”且音淡声为他盖好锦被。
帐内的海棠淡香随着清风阵阵,恕尘绪仍旧阖着眼眸,没有理她。
不愧是她的挚友,若非亲耳所闻,且音是不会相信有人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
三千年,他还为一个死人守着名节,不惜得罪仙界大族,这样的心性与纯撤,真是,仙界第一大笨蛋,他干净的像一块清透的冰,她怎好看着恕尘绪被这群污秽的小人浸染。
“也罢,幸而我回来了,否则再任由你这么作践下去,你的寿元当没几年了。”且音只手搭在他皓白寒凉的腕上,支着下颌望他,感受到了他微弱的脉搏。
如今恕尘绪的寒气因着灵核损坏泄露,他的温度也跟着骤降,若是冰雪做的人儿也不为过,她温热的指尖触及恕尘绪肌肤的一瞬,简直像是覆在一块冷玉上。
灵核受损严重,寒气泄露。
再往后,这一头乌发都将化成银白色,时间久了,甚至可能变成三岁稚童,如果不尽快补好他的灵核,不出十年恕尘绪便玉陨了。
可修补灵核一事并非那么容易,灵核代表仙人的寿数,此举无异于逆天改命。
不过且音考虑的不是什么逆不逆天之事,她的存在便已是逆天,只是修补灵核并不易。
海上方的药材还要去人间采集,鬼灵的内丹,恶人的悔过泪,诸如此类,难寻难觅,是名副其实的海上方。
“人间,定然是要去一趟的,”且音思量着,她的眸光复又落到恕尘绪的身上,“但在此之前,我还得先会会仙界这群,老朋友。”
无量深渊。
恕尘绪端坐在灵瀑旁,他闭目掐着心决,试图运转那颗几近破碎的灵核。
强劲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恕尘绪眉头轻蹙,随后偏头咳出一大口血。
自他被重伤,灵核受损后,便在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可方才灵核产生了异动,这是三千年来不曾有过的。
恕尘绪喉结上下滚了滚,这才得以将血腥气压下。
“好子献,怎么又受伤了。”一阵温和的女声传来。
原本调动灵气的人登时一怔,恕尘绪抬眸对上她,那双淡漠的眼眸在清醒的一瞬满是错愕,他不顾五脏六腑的疼痛,跌跌撞撞朝她而去。
苍青色绣纹的长衫随着他的动作翻飞,他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确定什么,却不敢出言惊扰。
人都说渊云仙尊向来倨傲,恕尘绪何曾如此失态过。
“……姽婳。”他喃喃道。
姽婳眼眸温润如水,手掌扶住他有些单薄瘦削的肩头,深深的凝望着他笑道:“好子献,怎么跑得这么着急,若是不慎跌一跤我可要心疼。”
眼前的笑靥是那么熟悉,她还总是这样爱打趣人。
先前两人总是免不了口舌纷争,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被姽婳戏谑,姽婳总是笑着看他反驳,她像是很喜欢看他生气的模样,他没有姽婳能言善辩,最后的结果便是他避开姽婳独自生闷气。
恕尘绪只觉喉头有些干涩,他默了许久,声音有些低哑的道:“我以为,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一起下棋斗嘴的日子,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姽婳抬手为他将鬓边的一缕银发撩到耳后,她的动作轻柔,一股冷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说什么傻话,你痴了?”
“兴许,就当我痴了吧,”听着她的嗔怪,恕尘绪低低哂笑一声,“姽婳,你好狠的心,三千年了,整整三千年,你怎么就不肯入我的梦呢?”
“好郎君,我此番入梦,是要同你告别的。”姽婳默了半晌,道。
恕尘绪静静望着她,随后阖眸,仿佛这般就能将姽婳囚在眼眸中。
“梦,”他默了几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冷风,胸口发闷的胀痛着,眼前渐拢起薄雾,“姽婳,你还是这般无情,既然是梦,为何要告诉我呢。”
姽婳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他眼尾的薄红:“好了,今日怎么不端着君子架子了,三千年过去,子献倒是越发的会哭了,不哭了,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她一贯会哄人,将旁人撩拨的心神荡漾,偏她自己并无此意。
恕尘绪绷着脸,抬手拂去姽婳绕着他发丝的手,她却不恼,仍旧笑着道:“等我,我会来寻你的……”
掌心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滚烫,恕尘绪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的水雾还未曾消散,掌心的痛意却早已不在,他侧眸,便见腕子上搭着女子青葱似的指,柔软而温热。
恕尘绪沉下了脸,当即将手缩回:“你在做什么。”
“师尊,你醒了。”耳畔是少女轻笑。
未突破化神期的仙人易产生心魔。
且音见他久久不醒,生怕他是被心魔困住,便将微薄的灵力打入他的穴道。
原想着她的火灵根与恕尘绪的对冲,可奈何此刻她只是炼气期,兴许不能将他唤醒,便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没想到他当真醒了来。
随着她接触到恕尘绪的一瞬,丹田内那团稀薄的真气竟震动起来。
且音知晓自己体内如今满是禁制,连她都打不破的禁制,为何在她与恕尘绪在一起时,这道禁制便开始有了松动的趋势,恕尘绪同她一身的禁制究竟有什么关联。
她不动声色的按下了心头的疑虑,温声道:“师尊昏睡了很久,我方才为师尊把了脉,现下已经无大碍了,还需好生将养,切莫忧思过重……”
即便他的眸中此刻还凝着一层薄薄的水膜,也遮挡不住眸底的冷色,大乘期的威压不曾收敛。
恕尘绪端的是不怒自威:“你如何会在海棠水榭。”
“师尊身子不好,做弟子的当好生伺候着,”且音理所当然的道,“薛神医是这么教导的,难不成离人宗,不要弟子伺候吗?”
也并非她胡诌,当年她教导薛礼荷的时候,薛礼荷便日日在她身前侍奉。
或是伺候笔墨,或是伺候琐碎,可谓是面面俱到,哪日她心血来之时,薛礼荷还会为她入庖厨。
恕尘绪眸光落在干爽的袖口上,这才惊觉今日那一袭苍青色长袍被人换了下来。
“你未免太过放肆。”他锦被上的手紧了紧,“本座的衣物……”
且音掀起眼睫,支颌道:“师尊勿怪,且音也将功抵过了,师尊灵核受损严重,如若且音不将师尊带出来,师尊此刻兴许会染伤寒,那湿衣物穿不得。”
恕尘绪脸色愈发的难看,眼尾似乎还带着一抹淡淡的薄红。
“……但且音不曾偷看,且音是将眼睛蒙起来为师尊换的。”且音道。
解释本是没有必要的,可她总受不了恕尘绪红着眼看她的模样,分明清高孤傲的小仙尊,红着眼睛倒显得是她欺负他了一般,她倒是宁可恕尘绪对她大打出手,左不过挂个彩,她受着便是了。
恕尘绪胸膛起伏着,随后道:“出去!”
他的反应太大,且音不知他为何从方才醒来开始便没有过好脸色。
三千年过去,他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坏了,这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小仙尊吗。
“师尊消消气,你的灵核还是尽早医治的好,不若……”且音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被他打断。
“出去。”
且音凝着他那张苍白的面色一息,随后叹气道:“师尊好大的气性,弟子不曾逾矩,是师尊唤我戌时来为你医治灵核的,师尊当好生配合,否则将来如何见姽婳仙尊,就这般拖着病躯吗?”
恕尘绪冷眸渐沉:“你好像很了解她。”
且音没有否认,她漫不经心的扬唇:“是啊,我曾在薛神医座下,薛神医同仙尊有些交情,这些我也曾耳闻。”
“医治灵核,”恕尘绪睨着她,冷声道,“你好大的口气,灵核岂是你说医便能医好的?”
灵核是修士的根基,灵核的好坏最直接影响到修士的寿元,不论是大能还是普通修士,医治灵核这样的事说出口,怎样听怎样都是天方夜谭。
“我会尽力将风险降到最低,修补灵核的好处,师尊当是清楚的。”
“师尊当真不打算试试吗?”且音弯眸。
她对他没有半分畏惧,恕尘绪看了眼前的少女许久。
眉心的丹砂将少女衬得格外明媚,她勾着唇角,笑盈盈的望他。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她也实不该如此,不少女娘虽想拜入他的门下,对他却是敬畏有加,而非像且音这般,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冷香淡淡萦来。
香气总是能唤醒人的部分记忆,在淡香迎来的一瞬,恕尘绪蓦然想到了今日在试炼大比上的场景。
那只温热匀称的手宛若铁钳,箍着他腕子的温度与触感像是藤蔓,让他怎么也摆不脱回忆。
他没有正面回答,且音只当他默许了此事,便顺势把上他的脉。
恕尘绪有一瞬要缩回手避开她,却像是被且音预判,她的力道是那样的不容置喙,大乘期的仙尊在一瞬间动弹不得,并非是被她的力道制止,而是那双过分清透寂然的眼眸。
“……逆徒,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