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进了屋子,棠玉在正屋坐着无言。
看到她没哭,大家的心就好过一点。
安氏的气还在,叫青玉趴在墙头上偷偷看,若是程家的人就走了,就赶紧开门把嫁妆拉回来。
韩云度在桌前坐着,一双单薄的眼睛里盛着怒气,这等盛怒的神情,是一家人从没有看见过的。
“娘,从送嫁妆这一件事上,看出了这家人的人品,算是因祸得福,大姐姐即便嫁过去,也必定会受委屈。”
他拿指节轻叩了叩桌案,平生第一次说出了许诺的话,“待明年我过了礼部试,咱们家的门第也就高了,再来为大姐姐觅一门好亲事。”
安氏一言不发,李合月坐在大姐姐的身边儿搂着她,小声道,“可他们今日登门羞辱,委实可气……”
外头仍传来那几个婆子的叫骂声,像是来了劲似的不停歇。
韩云度便叫元元出堂屋门瞧瞧,李合月出了门,果见青玉趴在墙头上小声同她们对骂。
她扮鬼脸吐口水,骂那几人老虔婆,出了巷子就叫狼叼走,直气的那几个婆子在下头跳脚。
元元就抱着青玉的腿叫她下来,却听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青玉兴奋地给了元元一脚,大叫着:“是爹爹,爹爹拿着枪回来了。”
李合月顾不上擦脸上的黑脚印,一把拉开了门,见舅舅黑着脸,一把□□舞的虎虎生风,将那几个婆子潦倒在地,顺便砸烂了她们的马车。
那几个婆子在地上痛的直打滚,韩定雍看了她们一眼,只将□□往李合月和青玉怀里一扔,自己则把门外的几台嫁妆家具,一样一样地搬进了屋门。
“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太爷,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们愿攀高枝便去,我们韩家不拦着你们,倘或再来现眼,老子砸烂你程家的锅。”
韩云度从正屋里出来,将程家前些日子送来的聘礼一样一样地扔出去,围观的邻居百姓们瞧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银镀金的首饰,花茶果物,连个彩缎都没有,纷纷议论起来。
程家几个婆子原本打量着这韩家的男人是个烂赌鬼,几个女眷又不能扛事,想把傲慢失礼的名头强塞给他们,趁机退了亲还不落人话柄,万万没料到这烂赌鬼今日竟支棱起来了,眼下只好瘸着拐着的,连聘礼都没敢收拾,就落荒而逃了。
韩定雍进了堂屋,元元和青玉扬眉吐气地跟着进了去,安氏却第一个窜过来,劈头盖脸地骂到韩定雍脸上,左抡一个巴掌,右捶一个拳头,只把韩定雍打得抱头蹲在了墙角。
“你这烂赌鬼,害得棠玉收这等羞辱,若不是你烂赌嗜酒,何至于如今只是个八品赤老!”
到底是自己的亲舅舅,李合月就上去扶了一下舅母,哪知舅母一个错手,重重地打在了李合月的眼睛上,直痛的她蹲下身去。
安氏正在气头上,没有察觉,只气的直捶自己胸口,像是喘不过来气一般,几个孩子就都过来劝,便是棠玉都坐不住了,把安氏抱在了怀里。
“娘,程郎……程先春前些日子就来同我说过好些丧气绝情的话,是女儿的不是,没有同你和爹爹说——还妄想着以后会好……”
她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在安氏的肩头啜泣着说不出话来,“娘,别为了我的事生气,不值当——”
青玉也在嚎啕大哭着,最后和棠玉扶着安氏进了卧房,李合月从地上站起来,右眼就睁不开了。
韩云度看妹妹右眼红肿的样子,直吓了一跳,连忙奔进卧房去寻药油,倒是韩定雍慢慢悠悠地从地上起了身,坐在了桌案旁,把怀里的酒拿出来递给李合月。
“拿什么药油?用酒洗一洗得了。”
李合月的右眼痛的睁不开,流了好一阵泪水,这会儿方才缓过神来,只捂着一只眼睛拒绝了。
“舅舅,你今日为何回来了?”
韩云度跑出来,叫妹妹坐下,拿药油为她涂了一圈,这才满眼歉疚地说道:“元元,我娘她——”
李合月那里不知道二哥哥要说什么,只强忍着痛意安慰二哥哥,“舅母这会儿伤心欲绝,二哥哥快去瞧瞧她,万一要请郎中,你还得操劳。”
韩云度自是知道元元的脾性,犹豫了一下,便去了卧房。
韩定雍满不在乎地抬头瞧了瞧李合月的眼睛,道,“这点伤,同咱们当年比起来,不算什么。”
李合月也没把眼睛的痛放在心上,只又追问了一遍舅舅为何这会儿回来了。
“老子啊,升官了!”韩定雍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水袋里的酒,眉眼几分得意,“开封府军训使——下头领着七八个军巡判官。”
李合月知道舅舅先前的八品兵曹参军事,就是隶属于开封府,可这军巡使似乎也是八品小官,又有何不同?
韩定雍却似乎很高兴,甚至有些眉飞色舞了,“看城门的八品兵曹,岂能同缉捕人犯,看押牢狱的军巡使相比?明儿你舅舅我,又能骑上大马挎着刀,在东京城里巡逻了!”
他冷笑,“如今我升发了,看谁敢再瞧不起咱们。棠玉那婚事不要也罢,赶明儿老子给她再寻个好的!”
李合月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相信舅舅,“舅舅既然升了官,可别再喝酒误事了。”
韩定雍美美地灌下一袋酒,只说是最后一回,又问起她的事来,“舅舅如今升了官儿,赶明儿你嫁到颖昌府,也不至于给你丢人。”
舅舅又开始说胡话了,李合月默默地站起身,小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嫌舅舅丢人。”
她叹了口气往二楼卧房去,临上楼前,见棠玉和舅母偎依在一起,哭得泪人儿似的,她一阵心酸,只忍着泪上去了。
坐在窗边难免想到自己的娘,若是她还在就好了,能抱抱自己,同她说说话,再叠个布耗子哄她……
她的眼睛又肿又痛,泪一落下来就淹的眼睛疼,只趴在窗边瞧着万千的屋脊,静默无言。
花猫儿又在踩屋脊了,咯噔咯噔响。李合月学着猫儿嗷呜一声,回身拿了些小鱼干搁在了手心,企图把它引过来。
哪知前面的屋脊上却跃来了个熟人,孟九火穿了黑衣短打,戴着黑头巾,坐在房梁上同她打招呼。
李合月肿着一双眼睛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之后方才安了心。
“你又做什么?”
“从前在王屋山,哪里都能看到月亮,如今进了东京城,只能跳到屋脊上,才能把月亮瞧清楚。”孟九火仰望又大又圆的月亮,耐心地同她解释,“李娘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合月就趴在窗沿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我舅母打我舅舅来着,不小心砸在了我的眼睛上。”
“你舅母可真坏。”孟九火的一声感叹说来,却叫李合月给骂了回去:“不许说我舅母!”
孟九火讶异地看着她,“把你打成这样了,还不叫坏?”
他见李娘子气愤地关窗,连忙讨饶,“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嘛!”
李合月方才消了气坐下,也许是今夜的事情太让她烦心,也许是真的想同人说两句,她便也不吝啬同孟九火说话了。
“那年我刚来东京城,舅母脾气坏,我看着就生怯,每日里也不说话也不走动,夜里也总偷偷地哭。想爹爹,想娘,想桐妈妈……数着日子过啊过。”她趴在窗沿儿,轻轻缓缓地说着。
孟九火蹙着眉叹,“李娘子从前也苦过……”
李合月点点头,面上多了一些笑意,“后来有一回,舅母在包扁食,见我在旁边坐着,就揪了一块面团给我,她说啊,‘玩吧,捏个泥娃娃给我瞧瞧’,我就捏了一个举着荷叶伞的胖娃娃。那一天,我就很开心,因为我娘,桐妈妈,她们在包扁食的时候,也会揪一块面团儿给我,我就想啊,舅母也是娘啊,她虽然常骂我,可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她没有一样亏待过我。还有我的那个未婚夫……”
孟九火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李娘子还有未婚夫?”
“自然是有的。”李合月轻声地说,“舅母往颖昌府跑了好多回,我知道她为了我受了好多那家人的闲气。她起早贪黑的纺纱,每日就得那么一点钱,还记得给我买糖荔枝——她才不坏呢。”
孟九火羞惭地低下了头,向她陪不是,“李娘子,是我的不是。哎,你那个未婚夫后来怎么样了?”
这转折令李合月猝不及防,愣了一会儿才摇头说不知道,“婚书还在呢,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
“那这么说,你有可能还会嫁到颖昌府去?”孟九火悄声问她。
“那谁知道啊。”李合月摇着头轻声轻气,“除了那人,同谁都是盲婚哑嫁。再者说了,我若是嫁到颖昌府去,舅母她们怎么办啊?外家欺负她,程家又退了婚,舅舅说是升了官,可在开封府里当值,万一捅了篓子,事更大……”
她操着一万个心,眉头紧紧锁着,孟九火托着腮听她说话,没一时又抱了猫在怀里搂着。
“也不一定要盲婚哑嫁,嫁给一个认识的人也成啊。”
“认识的人?”李合月迷惑地眨眨眼睛,顺着他的思路想着,“卖花儿的小郎君,程监门的孙子,认识的就那么几个,奇奇怪怪的。”
她把视线落在孟九火身上,孟九火脸色忽的大变,吓得一缩脑袋,“别,别看我,我想都不敢想。”
明明是玩笑,他却反应这么大。李合月就笑,结果牵动了右眼,疼得倒吸一口气。
孟九火耷拉着两条眉毛,把花猫儿的毛捋得服服帖帖的,试探着问道,“李娘子就没个同生共死的故交什么的?”
同生共死的故交?
李合月下意识地摇摇头,模糊的右眼前却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浮现,随之而来的却是那一句冷冷的记不清了,李合月甩甩头,把那个模糊身影甩到了月亮上。
“倒是有个把两个的故交。”她捂上了受伤的眼睛,独眼龙似的遥望着月亮,“时日太久,记不大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明天还有一章,后天28号周五入v,希望宝宝们支持哦~
开封府军巡使,我去翻了翻书,个人认为大概可以类比展护卫的职位(当然展护卫是比较厉害了,舅舅目前还是个废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