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伏笔婉转

杜大娘子的小轿转了头往回去,一路走一路瞧着景。春末的市井街巷里,绿意迟重,再往前去,屋舍渐渐稀疏,市井的喧嚣忽然就消失匿迹了。

是要进宫!

杜大娘子略显慌张地抚了抚鬓角,低声问梅妈妈,“今早上起来也没洗头,就这么进宫,失礼了可怎么好!”

梅妈妈也有点慌张,打量了一番杜大娘子的妆容,轻声安抚她:“……发髻好着呢!只有桂花油的气味,好闻。”

杜大娘子姿容不俗,又是前朝贵族出身,大场面大人物也是见惯了的,可进宫却是头一回,此时稳了稳心态,舒了口气,在宫门口下了轿,跟着宫门口接引的宫娥,慢慢走进去了。

虽然是第一次进宫,满心都是好奇,然而在左右护卫前后宫娥的引领下,杜大娘子哪里敢随意看,只低垂眼看着脚前。

踏上一方白玉阶,轻抬脚往上行,偷眼看眼前的琼楼玉宇,杜大娘子心有惊异,哪儿敢高声语,没一时踏过玉阶,站上了一片万福万寿仙桃毯,听到内侍在侧高声道:“——启禀大娘娘,玉婆娑店家娘子杜媚枝觐见。”

杜楣枝何等机敏,心一凛的同时双膝弯下跪地叩拜,“妾叩拜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内侍叫起之后,杜楣枝方才敢微抬眼,但见宝座上坐着一位仪容端肃的娘娘,该是皇太后了。

她不敢随意乱看,余光瞥到两侧,该有三五位贵胄陪坐着。

封太后道了一声赐座之后,微笑着说道:“……近几日,民间的小娘子都在抢节气娃娃,连公主都求到老身跟前儿了,杜娘子,你同老身说说,这节气娃娃的来历、好处,和寻常的磨喝乐有什么不同——”

杜娘子只坐了绣凳半边,柔和着嗓音道:“回圣人的话,节气娃娃乃是妾店里的一位待诏娘子(1)做的,这位娘子出身制瓷世家,又有雕刻泥人儿的家学在身上,做出来的磨喝乐同市面上的迥然不同,自打今年二月份以来,只要是她做的,总会抢购一空……”

她说到这儿,自觉有些多了,微微抬头觑一眼,但见皇太后娘娘,手指在一只惊蛰娃娃的发髻上摩挲着,听她说话听得入神。

“只因这位待诏小娘子不是专以磨喝乐为生,又只有一双手的缘故,所以制作磨喝乐的周期很长,这回的节气娃娃,小娘子做了半年也只做出来两套。”杜大娘子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地解释着,“……妾是生意人,不怕圣人笑话,妾有个外号叫算盘精,既然那位小娘子手工细,出活儿慢,便盘算了这么个售卖手段——横竖也是奇货可居,就是没料到如此热销——倒是妾的失策了……”

她赔着礼,封太后却不怪罪,还在听她调侃她自己是个算盘精的时候,眯眼笑了笑。

“……这有什么的,民间买卖兴盛,丰亨豫大,是官家和老身最乐意瞧见的。”

杜大娘子听着封太后温慈的话语,不免心里激动万分,愈加认真地聆听了。

“老身传你来啊,有两件事。”封太后说着顿了顿,往侧旁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询谁的意见,一时才道,“宿国公主啊,是谷雨前后出生的,最是喜爱牡丹花的雍容,她听说这谷雨娃娃头上梳着双螺,背着采茶的竹筐,肩上还站了只戴胜鸟儿,喜欢的紧。”

杜大娘子闻弦音而知雅意,立时点着头应下来,“待诏娘子手里正烧制着,只要二十四只节气娃娃一烧制出来,妾便献进宫来。”

封太后闻言温和一笑,看杜大娘子的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第二件事呢——”封太后又往杜大娘子的侧旁看看去,眼神里的小心翼翼不免让杜大娘子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叫太后娘娘这般谨慎。

也许是等来了那边人的回应,封太后微抬下巴,便有内侍捧了六支卷轴来,立在了一旁。

“你回去啊,叫那位待诏娘子照着这些画,做出六个娃娃,叫那位待诏娘子捧着,呈进宫里来。”

杜大娘子心下虽疑惑,却不敢多嘴,只听着话点头应下。

封太后说完,身旁服侍着的宫娥便捧出了一个托盘,其上摆着六块葫芦金锭。

杜大娘子何等机敏,知道皇太后娘娘说完了,这便起身接过了托盘,叩谢皇太后娘娘,方才却步往殿外去。

退至殿门口时,她偷偷觑了一眼,只见那交椅上端坐了一位青年,身姿有如青山峻挺,他着浅云色的澜袍,侧脸的线条有如工笔刻画,眉骨清绝,鼻梁高挺,委实是英俊的过分了。

那人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微微侧头看过来,那眼神冷漠至极。

饶是杜大娘子这般稳重淡定之人,都在这一眼下慌了心神,脚下险些失了分寸,慌忙稳住,退出了大殿。

领她的宫娥在殿外一边同她交待着,“这些画像上的女儿家,皆是东京城里勋贵人家里的千金闺秀,娘子万不能外传,也不可说与第二个人听。叫那位待诏娘子按下手里的节气娃娃,专做圣人交代的。”

杜大娘子哪里敢说不,只诺诺称是,到了宫门口,才得了自由,看着一旁的画像,琢磨起来。

仿着千金闺秀的样子,做六只娃娃,竟也不知皇太后娘娘的真意,莫不是……

她正暗自揣测着,轿子忽然停下了,又是方才那个护卫,他离近了,低声道:“窦院使有请。”

杜大娘子皱了皱眉头。

方才也是窦院使来请她,这觐见了皇太后之后,这老阉贼又请她做什么?

想到他那油腻腻色眯眯的眼睛,杜大娘子便反感至极,奈何碍于权势,只得跟着去了。

那厢杜大娘子领了皇太后懿旨退下了,封太后这才望向了郑王赵衡意,笑的慈爱。

“……既是你应允的,日后可不许反悔。”她说着话,心里不免担心孙儿再度拒绝,又道,“一国皇太后与你定下的盟誓,你若是反悔,只会叫老身气血攻心,说不得就驾鹤西去了!”

赵衡意静默一时,方才道:“孙儿既应允了,断不会无视盟约。”

许是从他口中提到盟约二字,封太后眼神晃了晃,有几分心虚。

想当初,临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姿态,夺了赵衡意的皇位,其后民间屡屡有离谱的传闻,一度甚嚣尘上,临简勃然大怒,几度暴躁欲开杀戒,其后还是她这个应他娘亲的,捏造了一个“金台盟约”,方才平息了民间朝野的议论。

她心虚着,赵衡意的面色却有如星云安稳,视线落在殿门,封太后看过去,宿国公主赵芳芷走进来,笑着唤了一声大娘娘,又向赵衡意福了福,唤了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手上的伤可好些了?前儿我看,绷带上还渗血呢!”

见二哥哥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声无碍,宿国公主方才偎依在了封太后的手边儿,心有余悸地说话。

“……八十万禁军拱卫京师,平日里又是殿前司又是皇城司的到处巡逻抓人,如何连个刺杀亲王的刺客都抓不住?”

她蹭了蹭封太后的手,不免忧心,“大娘娘,二哥哥前儿的伤多骇人啊,听说王府里还死了不少人,这些刺客胆大包天,抓到后必千刀万剐才是。”

封太后眼睛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深深看了赵衡意一眼,叹道,“你爹爹已经派人去严查了,总要给你二哥哥一个安慰。”

赵衡意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宽大的衣袖盖了一半手背,干净的白色麻布只露出一沿儿。

“想是乱入的贼匪,叫祖母、妹妹担心了。”

宿国公主才十一岁,眉眼间还带着孩童的稚气,见二哥哥并没有流露出痛意,这便移开了心神,接过了祖母手里的惊蛰娃娃。

“祖母,可给我要来了谷雨娃娃?”她带着期待问,见祖母点头,立时就兴高采烈起来,说话时都眉飞色舞的,“待谷雨娃娃来了,我要亲手为她做一身儿衣裙,摆在竹山绿海里。”

她摸着谷雨娃娃说的高兴,站起身走到了二哥哥跟前儿,歪着头笑着说,“二哥哥你瞧这娃娃多精致,不似旁的磨喝乐,五官模糊肚大如鼓,太过憨实。这个惊蛰娃娃就不同了,连头发丝儿都精细的很,衣袖都好像要飘起来一般。捏它的人一定是位心灵手巧的小娘子。”

赵衡意看着谷雨娃娃娇憨的面容,只见娃娃如蝶翅的黑睫下,乌瞳里光轮莹亮,使人疑心下一刻就会光彩流转。

“万番琢磨方成器十载耕耘自见功。制作此物者,说不得是位饱经风霜的老丈。”

二哥哥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打破了她对娃娃背后人的美好想象,赵芳芷跺了跺脚,十二分的不称心如意。

“二哥哥说的不对!”

封太后瞧着赵衡意面上清浅的笑,心里也放松下来,只笑着说道:“别听你二哥乱说。这烧制娃娃的,是位小娘子,虽然不知道年岁,但必定不是位老工匠。”

赵芳芷这下开心了,得意洋洋地看着二哥。

赵衡意难得露出笑意,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封太后告退。

今日他应承下这么大一桩事,封太后心里诚心如意的,笑着说是,赵芳芷却站在二哥哥身边,仰着头看他:“二哥哥别慌走,你瞧我是不是快到你胸口了?”

赵衡意怔了怔,低头看她,宿国公主仰着小脸,拿着手在他的手臂边比划着。

“二哥哥,去岁我才到你腰上一点,今年我又长高了,说不得翻了年,我就到你下巴了。”

封太后笑着看两个孙儿,眼里的慈爱遮不住。

“你二哥哥这般高,你赶上他可太难了。”

赵衡意伸出手来,拍了拍妹妹的头顶,若有所思道:“原来你还会长高。”

赵芳芷就在他手下猴子似的蹦来蹦去,封太后难得看自家孙儿说这么多话,这会儿还说起了笑话,直乐的合不拢嘴。

“二哥儿怎么犯了傻气?都说二十三还要窜一窜,你妹妹才十一,自然会长高的。”

作者有话要说:(1)待召:手工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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