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存元元

那只悬在窗里的手绢耗子,随着马车轻晃着,渐渐离开了李合月的视线。

她不免想起娘给她用手绢叠的布耗子,因为不曾拆洗过的缘故,还有娘惯常用的香的味道,每晚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她的枕边。

想来,那位郑王殿下的车窗里,悬着的那个手绢耗子,说不得也是他娘为他做的。

想到这儿,李合月就觉得自己的想法稚气——封了亲王的皇子,必定是中宫皇后所出,身边儿一堆心灵手巧的绣娘等着服侍,哪儿用得着自己动手呢。

瞧见她笑了,正在以袖拭汗的程监门原本紧绷的神经,立刻就松懈下来了,笑着自嘲了一番。

“……瞧我这出息,竟出了一后颈的汗。”程监门如今快五十岁了,生了一对诚恳的眼睛,说话时总是很认真,“叫李娘子见笑了。”

“都说百斤担子加秤砣——重任在肩,程伯伯尽忠职守、谨慎行事,才会如此,何来见笑?”

程监门简直要老泪纵横。

这喝酒好赌的韩参军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两个女儿乖巧懂事不说,连外甥女儿都这般温和典雅,说出来的话,字字珠玑似的,熨帖人心。

方才郑王殿下的一句淡淡的无妨,已然令他有些激动,此时风清云淡,仰头一轮明月,使他多了几分闲谈的兴致。

这便提衣上了城墙,往喝的醉醺醺的韩定雍对面一坐,也不拘束,捡了些鸡皮入口,饮了一些水,闲话了几句。

“监门使臣位卑人微,却是个极紧要的职位。先帝登位之初,景隆门的守门官拒而不纳(1),安远门的官员却开城恭迎,可先帝登位后,却赐死安远门之官,封赏景隆门。这是何意啊?尽忠职守才是正途!”

韩定雍醉熏熏的,李合月却听得很认真,程监门便继续说下去,“如今官家更加重视监门使臣……”

提及今上,程监门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换的李娘子一句好奇的问,“又是为何?”

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失言,程监门笑而不语,自己截断了自己的话语。

李合月何其聪敏,知道程监门不愿说下去,便也不再问,正待收拾食盒,却听自家的糊涂舅舅忽然嘟囔着应她,“……为何?得位不正心虚呗,自家夜闯宫门——”

糊涂舅舅的话还没说完,程监门忽然起身扑过去,一把捂住韩定雍的嘴,动作之大,直把韩定雍扑倒在地,一脸紧张地阻止他说下去。

“糊涂!”

李合月讶异地看着两人,惊叹程监门这小老头儿的敏捷动作,一边儿去搀起二人。

“已经是八品的参军事,再贬下去,只剩下个秃老帽了。”

程监门恨铁不成钢地骂了韩定雍一句,接着仰头看了看月亮,方才同李合月说道:“快三更了,快些回去吧,别叫你舅母担心。你舅舅这里,有老夫照应着。”

要程监门照应这等事常常会发生,李合月早已习以为常,这便依言收拾了食盒,站起身向程监门致谢。

“那就有劳程伯伯,到了卯时一刻,我家二哥哥会来接他。”

她说着转了身,忽听后面传来了舅舅的声音,接着是一把短刀丢在自己的脚边上。

“……再去远郊挖泥的时候,带把刀。”

李合月蹲下身,把短刀捡起来,唇边就显出了一个笑涡。

“舅舅也喜欢我做的泥娃娃?回头我给舅舅做一个持长/枪的小将军。”

韩定雍也不答腔,只一口闷干了碗里的白水,接着倒头就睡下了。

程监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向着李合月笑道,“李娘子好手艺,前儿你送给佩儿的拜月娃娃,她可喜欢的紧。”

佩儿是程监门的小孙女,不过才九岁的年纪,最是喜欢磨喝乐娃娃,潘楼街那一带卖的磨喝乐娃娃,最普通的那一种,还要数十文,委实奢侈,李合月就烧制了一个泥娃娃,送给她玩。

李合月门第出身,打小就瞧着家里窑场的手艺人烧瓷,也常常用烧青瓷的土和了水,捏各种小娃娃很有心得。

她去年在大相国寺的后山上,自己拿砖石搭了一个简易的窑坑,平日里挖黏泥,做泥偶,接着在这窑坑里烧制,烧成了再仔细上色。

起先她只是在大相国寺里的廊庑摆地摊儿,后来因为她制的泥娃娃品相极佳,又同市面上千篇一律的样子大有不同,便叫潘楼街最大的瓦舍老板娘杜楣枝给瞧中了,从此以后后她就只管做,二十文一个,送到她专售磨喝乐的肆铺中。

泥娃娃进了琉璃柜,价格都要翻上几番,尽管杜娘子的肆铺里,有象牙制的、玉雕的、瓷器做的磨喝乐,可李合月做的泥娃娃却因颜色鲜亮、造型生动可爱,每每送过去,没几日就会售卖一空。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合月能在半年里就能攒够五百文,来为家里缴清这个月的房钱。

可惜挖泥揉泥再到烧制上色,耗时总要个把月,不然李合月恐怕能挣更多的银钱。

她把舅舅给的短刀放在竹篮里,慢慢地往家里走,将将转进小街,迎头遇见二哥哥韩云度正出门,瞧见李合月回来,韩云度便又将门打开,上前迎了一把妹妹。

“父亲可曾吃酒了?”

李合月嘴角向下一捺,无奈地说道:“……我去的时候,正趴在城墙垛口上喝着呢。二哥哥怎么出来这么早?”

韩云度这几日在家里读书,不曾去书院,一般在卯时一刻便会起身去接值夜的父亲回家,这会儿才三更不到便出来了,李合月才有这个疑惑。

韩云度接过李合月手里的竹篮,将她引进门,方才温声道:“大姐姐说你去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叫我出去迎一迎。”

李合月知道大姐姐韩棠玉、二哥哥韩云度,妹妹韩青玉都很心疼她,心里一阵熨帖,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只回身掩了门,随着二哥哥进了堂屋。

“……原就是送了就来,岂料遇上郑王殿下回城,又是查验文书又是开启城门,耽误了一些功夫。”

韩云度是一位极其文雅的读书人,他的长相肖母亲,有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身材清逸气质温雅,书读的也很好。

他嗯了一声,为妹妹端了一碗水,看她饮下后,才温声说道:“郑王殿下应该是去永陵了。”

李合月突然想方才在殿下车上看到的手绢耗子,不免有些好奇,只在桌边坐下,托腮问起了哥哥。

“二哥哥,郑王殿下的母亲是中宫皇后么?”

韩云度摇了摇头,他是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有着读书报国的理想,对朝中事也知道的很多,此时见妹妹问起,便耐心地同她说了。

“先皇后四年前薨逝,郑王殿下在宫中没有助力,方才错失了皇位。”

见李合月听得认真,韩云度便继续说了下去,“先帝从乱世中夺得帝位,彼时郑王殿下不过四岁稚龄,安平郡王还未出世,先帝深恐自己若是遭遇不测,幼主不能稳定江山,这便不立太子,只悉心教导。”

“然而先帝的亲弟弟寿王殿下,追随先帝大业,立下功劳。先帝同寿王殿下兄弟情深,封王加爵,还封他为开封府尹——众所周知,只有太子方可坐此位置。”

李合月眨巴眨巴眼睛,只觉这个故事有点熟悉。

“也许是觉得兄终弟及理所当然,也许是觉得有太后娘娘在,寿王殿下一直以为自己会顺利坐上龙椅。然而三年多前,先帝忽然封十八岁的郑王殿下为华原郡王,又加封开封尹。”

韩云度说罢,顿了顿,李合月却有着恍然大悟,接口道:“寿王殿下该慌了吧?”

“应该是慌了吧。”韩云度望了望堂屋外青蓝的夜,“因为在半个月后,先帝便因急病骤然驾崩。”

李合月平日里不曾听过这些朝堂上的秘事,听到这里,手臂上起了一层的细栗。

“寿王殿下……就是如今的官家?”

然而二哥哥却不愿意往下说了,只温柔地叫她早些去睡。

“不必再为我筹措束脩了,我已从书院退学还家,闲暇时还能帮衬着家里。”

李合月嗯了一声,她知道二哥哥的学问够用,也不在意他上不上学,只想到自己的泥娃娃买卖,就笑逐颜开。

“再有一个月就是七夕节,届时泥娃娃的需求量一定很大,二哥哥在家里最好了,可以和青玉妹妹一起帮我挖泥。”

韩云度弯了眼说好,又真诚地向她道谢,“我听说这个月的房钱,你已经筹措好了,多谢你。”

李合月觉得二哥哥很见外,只将感谢笑纳,“二哥哥若是真要谢我,就教我一些水调颜色的方法,我要精进一下。”

韩云度自然一口应下,目送着小表妹蹦跳着上楼休息,这才收拾桌案,回卧房休息。

黄月亮照着那辆黑榆木马车,慢慢地在南城武功巷的郑王府停下。

郑王府的咨议参军万重波在门前迎候,见殿下从车中走下,忙率众迎上前去,将赵衡意迎入府中。

此时月色温温,他往书房去,脚步闲逸。万重波在侧旁低声禀道:“太后娘娘宣您明日入宫觐见,言谈中流露出想您的意思。”

赵衡意嗯了一声,并不多言,一直到了书房方才开口道:“取昨日送来的四海太平樽,明日一同送进宫。”

万重波知道这四海太平樽乃是殿下新得的钧瓷上品,这便应下了,只笑说:“太后娘娘喜欢质感温润的瓷瓷,这四海太平樽天青雨润,想来会得到太后的欢心。”

见殿下并不多言,只端起茶盏垂眼轻抿,执盏的手指青白如玉,似乎比这白瓷茶盏还要更清透白皙。

“如今三更了,您是休息还是读书……”他试探着问起。

赵衡意搁下茶盏,他此时并没有困意,只随手拿起书册,道了一声读书。

万重波应是,“读书好啊,道济天下,心存元元……”(2)

他说着慢慢地却步下去,忽见殿下抬起了眼睫,烛火映出他沉沉的眸影,目带探询。

“什么?”

万重波原就是一句搭腔的话,闻听殿下问了一句什么,疑惑地站住了。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衡意顿了顿,旋即又垂下了眼睛,道了一声无事。

万重波有些纳闷儿,却也不敢再问,只却步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1)摘抄瞎编

(2)元元: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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