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只有一轮毛月亮,颜色黄晕晕的,像烧给祖宗的黄元纸。
一只花色囫囵的猫,仰头向月,踏过屋顶的鱼鳞瓦片,再向下一跃,妄想飞至地面,却在经过一扇窗时,被刚好支起的斜窗一瞬弹开,嗷呜一声惨叫着落地,飞也似地逃走了。
斜窗下就探出来一张疑惑的小脸儿。
她向下方探看,不见蹊跷,只瞧见打更的梁贵四佝偻着身子走来,到她窗下梆梆两声。
“李娘子,二更喽!”他哑着嗓子向上说着,“该给韩参军送食盒去了吧?”
斜窗里的小娘子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是,向下丢了一串儿铜钱,纤手护在唇边,悄声说道,“前儿的泥钱!”
梁贵四接住了,见是草绳拴了六个铜板,正要客气两句,却听楼上小娘子的身后,传出来了摔摔打打的声音,这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无声地同她道了个别,继续向前去了。
楼上的小娘子听着身后的动静,也不恼,只转了身回了卧房,穿了外衫,方齐齐整整地出了卧房门。
“……一家子腌臜混沌,送甚么宵夜杂嚼?老娘命苦,嫁给韩家这杀才!”
门外头站着的妇人,约莫四十许人,生了一张容长脸,眼睛狭而窄,叫骂时恶狠狠的,恨不能将眼前这小娘子生吞活剥。
“到州桥上给你舅舅打一个胡饼就是,非叮咣铛做这和菜饼,废了多少面,使了几文钱?”
小娘子笑着掀开竹篮的盖布,只给妇人看了一看,“不过三只素菜饼,废不了多少米面。舅母只管往高柜上瞧一眼,瞧瞧我是不是把这月的赁钱给挣来了?”
因是二更深夜,她轻声说着话,轻轻软软地抚平了妇人深皱的眉头。
“我没日没夜的纺丝,一月也不过六百文,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里就轻轻松松得来五百文?”
妇人刚松泛下来的眉一下又皱起来,咬着牙质问她,“你莫不是又同那潘楼街宋门外的杜大娘子又来往上了?她为人轻贱,你莫非也要学她,往后叫人看低了去?你舅舅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可不是叫你把脸扔泥里,让人踩!”
小娘子的眉眼依旧弯着,只极富有耐心地微俯了身子,哄着这妇人,“舅母,我心里有数。”
说着便几步跃下了楼梯,只留这妇人在楼上一阵乱骂。
楼梯转角后探出来一张清丽的小脸儿,瞧着模样十五六,喊住了正下楼的小娘子,悄声问,“元元,可生气?”她拉了小娘子一把,躲在了楼梯下,拿嘴努了努楼上,“她掼爱乱安罪名,我昨儿不过是搁碗的声响大了点,她就从盘古开天地一直骂到我小时候尿床……”
小娘子笑着摇摇头,也悄悄说了句,“好在我小时候不跟舅母,没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两人头碰着头悄声笑,忽而楼上的叫骂声停了下来,两个小娘子吓了一跳,惊恐地对看一眼,一个逃回房,关了房门,一个挎着竹篮,提着脚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到了黄月亮照着的小街上,脚步方才轻快起来。
东京城的月亮不动声色地悬在连绵的屋脊上,有月亮在,夜就显得没那么凄惶。
李合月往灯火照天的州桥夜市上去,在陈记嚼杂店称了二两麻腐鸡皮,店家是个粗鄙的汉子,为人却很豪爽,给她添了满满一勺卤。
“今日不给你舅舅打酒了?”
李合月接过餐食,笑着应他,“可不敢再喝了——上月从瓮城上险些栽下去。”
买罢鸡皮,又去称咸菜,陈记嚼杂的店家夫妻两个,看着侧旁温温柔柔的小娘子,不免感慨起来。
“……这韩家的小娘子,该是州桥这一带顶顶标致的,说话也和气,轻轻柔柔的叫人听了喜欢。”
店家娘子摇摇头,见李娘子伸手去接咸菜,修长的脖颈低垂着,侧脸上鼻尖儿挺翘,像是一尊剔透纯质的玉菩萨。
“岂止是州桥,怕是一整个东京城都没有比她再出挑的人才了。”店家娘子惆怅地说着,回忆起了前事,“三年多前,她舅舅带她回来时,满身是血,还惹下了好大的麻烦,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将她安顿下来——哎,韩参军这么多年喝酒赌钱打架,只干了这么一件人事。”
李合月专心瞧咸菜店家装盒,没留心夫妻两个的闲谈,买罢了,只颔首向几位道了个别,便提着食盒往保康门去了。
三年半前她从兴元府摸着黑回到了耀州城,拿泥糊了面目,将身上仅剩的银钱,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分给了自己府上枉死人的亲眷。
可惜她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心思没有那么敏捷,头天夜里送钱时就露了形迹,第二日一早就被捉回了陈炉。
彼时三叔父不曾出面,她暗忖应该是被自己砍死了,不免心里快意纵横,然而三婶娘为虎作伥,只叫人拿刑杖将她打了个半死,逼问爹爹藏匿财宝的地方。
可惜爹娘死的突然,她压根不知这些银钱地契财宝的下落,只能佯装知晓,用以拖延。
在柴房里被关了三日,李合月棍伤惨重,奄奄一息,只胡诌这些财宝就在爹妈坟地左近,三婶娘并几个同宗的弟兄将她押了去。
李合月早就打定了求死的主意,到了坟边便欲咬舌自尽,哪知道却被这些禽兽看透,换来一顿毒打,昏死过去。
醒来时她就在乱葬岗,裹在一群死人堆里伤重无法动弹。
也许是怕她没死透,到了后半夜,三叔父那里派来的泼皮无赖们过来补刀,李合月咬着牙关紧闭双眼,只觉面门上,长刀带着血腥和铁锈击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嘶鸣马声响起,接着一把长/枪掠过,便听泼皮惨叫声连连,李合月惊魂未定,只见有络腮胡子的武将纵马持枪,几个枪花刺过,泼皮无赖悉数倒在枪下,就此丧命。
此人便是李合月在东京城做武官的舅舅韩定雍。
他于三日前赶到了耀州城,四处搜寻外甥女的下落,直到后半夜才找到这里,若不是泼皮们的行径太过嚣张,怕还不能找到外甥女儿的行踪。
他话也不多说,只将外甥女带上马,昼夜兼程骑出去三百里,又在商洛换了马车,总共一千六百里地,一路不停歇,将昏迷的李合月带回到了东京城。
至此时,李合月方才真正地安顿下来。
舅舅韩定雍如今不过三十有九,从前也是带兵打过仗的,只因脾气火爆,常常得罪上峰,其后屡遭贬谪,最终只混了一个守城门的八品兵曹参军事,武将俸禄很低,他又仅仅只是八品,故而每个月的俸禄不过一贯钱。
舅母安羡出身富庶,其祖父乃是东京城城北杨楼街的富户,经营许多家正店酒楼瓦子,人人尊称他一声安员外,可惜舅母不过是安员外庶子的妾室所出,到了出嫁的年龄,盲婚哑嫁说给了韩定雍,两夫妻磕磕绊绊地,也过了二十年。
李合月一路走的轻快,到了保康门外,巡逻的守城兵远远地瞧着她来,腼腆地唤了一声李娘子,又指了城墙楼上的人影给李合月看,“韩参军在城楼上,方才还说肚饿,正等着你来。”
“蒸了和菜饼,你可吃?”她招呼守城兵一句,见那人摇手道谢,这便颔首作别,一路往城墙上去,但见一个身影佝偻着趴在靠外的女儿墙上,正勾着头偷喝了一口酒。
李合月气的一个箭步上前,从他手里夺下了那酒囊,狠狠地拿在手里。
“舅舅,你上个月才喝了酒从瓮城上摔下去,要不是程监门、邓巡使瞒着,您指不定又要被发配到哪儿去呢!”
韩定雍酒量其实很小,偏又爱喝,他生了一副高大俊仪的身姿面貌,偏偏留一圈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瞧上去凶神恶煞,令人避之不及。
他此时眉眼耷拉成了三角眼,显然是吃醉了,看见外甥女儿把酒囊夺走了,也不恼,只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伸手就来要。
李合月觉得很生气,一把拍开了舅舅的手,再将酒囊颠倒,将里头的酒全泼了出去,这才把食盒里的餐点拿了出来,摆在城墙垛上。
“……舅母在家里没日没夜的做活,眼睛都要瞎了。大姐姐年底要出阁,嫁妆还没攒成,二哥哥学堂里的束脩还没有着落,再有青玉妹妹这般小,也在帮衬着家里……你呢,就知道喝酒赌钱,喝酒也便罢了,倘或再赌,不待舅母动手,我就剁了您的手,看我敢不敢。”
她这是气极了,才会这般说话,偏舅舅嘟囔着反驳她,叫她更生气了:“剁就剁,你又不是没剁过。”
李合月被舅舅这句话给气着了,转了脸拿手背抹了抹眼泪,一言不发地服侍着舅舅坐下,给他递了筷子,倒了水。
舅甥两个相对无言,忽听得城墙外头有车马而来的声音,遥遥地有人高喊着:“开城门。”
东京城城门晨开夜闭,此时三更不到,凭谁都不能轻易叫开城门,韩定雍本就是消极怠工、混日子的一把好手,此时充耳不闻,自等着城门下的监门使臣查验查验姓名文书。
李合月觉得舅舅这样委实不行,只站起身向城墙下方看了一眼,守城门的兵曹两人正打开小门,喝问道:“来者何人?”
城门外有人高声道:“郑王殿下回城,还不快快开启城门。”
守城兵一听城外来人名头如此之大,只觉惶恐,左右看了看,既没看到程监门,又不曾看到韩参军,头上的冷汗就滴了下来。
李合月急得一推舅舅,“舅舅,你快看看去。”
韩定雍吃醉了酒,已然五迷三道了,此时充耳不闻。好在程监门扶了帽子从下方冲出去,她菜松了一口气,只躲在城墙上女墙的垛口向下方看。
城垣四丈高,墙上三尺一隔,悬着灯笼,将下方的护龙河照的水波明亮。
此时正值初夏,两岸杨柳在夜风里拂动,在羊马墙下,有一辆黑榆木所制,极阔气的马车安静停驻,马车后方有数十骑护卫,肃穆静默着。
许是程监门审查完了来人的文书,那马车便向前缓缓驶动,李合月听得下方程监门小声喊着:“再来些人,将城门全开。”
舅舅此时烂醉如泥,不能理事。李合月感念程监门平日里待舅舅的好,这便拿了兵曹的帽子,披了舅舅的兵服,一边束着腰带,一边跳下城墙的阶梯,加入到了开城门的兵曹队列中。
那辆制式古朴阔大的黑榆木马车缓缓驶了进来,李合月低着头只在城门一边静默站立,程监门乃是代表朝廷监门的官员,此时向着马车郑重致礼,高声道:“臣依律查验进城文书,得罪了。”
那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车中有人低低道了一声无妨,声线在寂静的夜里尤显清贵,李合月听这声音委实好听,不免悄悄抬头看一眼,只见那马车的窗子挑了一半的车帘,窗棱子里垂下来一个小饰物,非金似银,像是棉帕的质地。
守城的兵曹将手里的行军灯向上提了几分,车窗就亮了一些,李合月看清了那窗上的小饰物,不免微张了嘴巴,有些惊讶。
原来皇城里的天潢贵胄,也喜欢手帕叠的布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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