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厌一时没有说话,何妙妙抬头看着这位偷听的姐姐,总觉得这个姐姐的表情似乎有些兴奋。
但很快,对方的表情就变得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是你们的弟弟吗?”
何妙妙下意识有些紧张:“啊——?”
姜厌重复了一遍:“他们是你们的亲弟弟吗?”
何妙妙:“嗯…嗯嗯!”
“他们就长这样吗?没有哪里画错了吗?”
“没有啊,干嘛要画错,就长这样,”二壮性子急,直奔主题,“你赶紧说他们谁更好看啊。”
姜厌沉思片刻,指了指小女孩身前的画,“这个。”
“耶!我就知道!我的弟弟才更好看!”
小孩子忘性大,何妙妙已然忘记了刚才看到姜厌时的紧张,有些嘚瑟地瞄了眼二壮,嘴角翘得高高的,不过很快,她就因为怕二壮难过伤心把笑收了回去。
“二壮,你的弟弟也很好看的...”
二壮重重哼了一声,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进了水里,而后朝着看守蚕房的人喊了声:“爹,我回家了!”
男人这会儿正听熊安分析饲料情况,头都没抬地挥了下手。
小溪边只剩下姜厌和小女孩两人。
大概是姜厌的审美甚得女孩心意,女孩嘟囔了几句后,没把姜厌赶走,而是坐在地上再次勾画起来。姜厌又低头看了会儿画,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何妙妙。”何妙妙专心致志画着画。
“真不错的名字。”
何妙妙愣了下,抬起头,表情很是开心:“你是第一个夸我名字好听的!”
“是么,”姜厌弯下腰,嘴角含笑,“你的妈妈没有夸过你吗?”
“娘说我这是贱名,我出生那天家里小猫叫个不停,所以我就叫妙妙啦,”何妙妙说得一本正经,“长得丑的人得用贱名,贱名好养活!”
“这样啊,”姜厌蹲在了何妙妙身边,她指了指沙地上的画:“但你弟弟肯定不用这种名字,毕竟他这么好看。”
何妙妙满脸理所当然:“当然啦,弟弟和我不一样,不可以取贱名的!”
“也是,”姜厌像是有些苦恼似的,叹了口气,“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呢,简直就是小天使。”
姜厌说:“我如果是他母亲,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
何妙妙沉默了几秒,又把头缓缓低了回去,小声嘟囔道:“妈妈也是啊,可宠弟弟了。”
姜厌:“真的?有多宠?”
何妙妙头越来越低,像是想到了什么,眼见着已经委屈起来了:“就那样啊...”
“啊...”姜厌拖长了语气,“那样是哪样啊?”
“就那样....”何妙妙低声说。
姜厌见小女孩已经陷入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了一瞬,又转而学起她可怜巴巴的语气,“你怎么不理我了呀,我好难过。”
何妙妙呆了呆,连忙仰头瞅姜厌。
她显然没应对过这种情况,磕巴了一下,“我,我没不理你呀。”
姜厌舒了口气:“我就知道,那你能告诉我你妈妈有多宠你弟弟吗?”
“就是,妈妈从不带着我串门玩的...”何妙妙低声说,“她经常带弟弟出去玩,那些叔叔阿姨可喜欢弟弟了,会给他好多好玩的东西,妈妈还会亲弟弟...”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按照常理,长相如此恐怖的孩子,大概率会被家里藏得严严实实,而如今看来,情况似乎完全相反。
姜厌舔了下唇角:“因为他们的宝宝也这么好看吗?”
何妙妙摇起头:“怎么可能啦,像我弟弟这么好看的宝宝很少的,听二壮说,我们的妈妈,还有那些姨姨婶婶都是因为在怀孕前吃了很多药材补品,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宝宝的…”说着说着,她的小脸就委屈起来,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哎,要是娘生我的时候也多吃些好东西就好了…”
姜厌直起了腰,何妙妙感慨完见听不到声音了,连忙去瞅这个脾气好好的姐姐。
“姐姐?”
姜厌:“怎么了?”
明明依旧是和颜悦色的一句话,但何妙妙突然听不出刚才的热络了,她下意识有些害怕,挪动了两下步子,“没,没有事...”
沈欢欢这会儿从熊安身旁站起身,下意识想去找妹妹和姜厌,谁知身后的姜厌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连忙拽住沈笑笑:“姜厌呢?”
“和小朋友玩呢。”沈笑笑指了指溪边的两人。
沈欢欢踮着脚看了眼,笑起来,她拉住沈笑笑,“别让姜厌离得太远,你赶紧去把她带回来,我再看看这些蚕茧。”
等沈笑笑走到姜厌身边时,姜厌已经准备离开了。
“走啦走啦,”沈笑笑挽着姜厌的手往回走,刚走两步,余光突然扫到地上的两幅画,眼睛顿时瞪圆了。
但沈笑笑很快就恢复平静,只是脚步肉眼可见的加快,走了十几步后,她终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咳咳,姜厌你刚刚看没看到?”大概是顾忌小孩的自尊心,沈笑笑的嘴角虽然疯狂上翘,声音却很小:“刚刚好像还有一个小男孩,所以这俩小朋友是在比赛画恐怖小人吗?”
姜厌:“在画他们弟弟呢。”
“噗,他们也就仗着弟弟不懂事了,”沈笑笑啧啧感叹,“要是谁把我画成那个鬼样,我肯定一拳一个!”
“下睫毛比上睫毛长那么多就算了,主要是双眼皮…双眼皮怎么可能长在下眼睑上啊?眼皮在下,卧蚕在上,倒着画眼睛,多大仇啊。”
“是啊。”
姜厌笑了下:“还丑到一块儿去了。”
整个上午过去,熊安都半埋在蚕堆里,头顶上的汗越出越多。
他已经从各个方面看过了,无论是温度湿度还是饲料,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低头拨弄着那些死蚕,又从中掰开了一个,仔细辨认厚度和蚕茧内部的温湿度。
沈欢欢低声问:“老师您是不是饿了啊。”
熊安正欲摇头,就看到沈笑笑冲他眨了眨眼,他连忙止住话头。
程光迅速明白过来:“是啊,我好像听到您肚子叫了,您身体不好可不能饿着啊。”
他们现在对鬼怪的事情毫无头绪,可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蚕房,赶紧补充体力,在村里走动走动再问问村民话才是重点。
王保国皱眉:“早上不是吃挺多吗?”
程光打哈哈:“动脑子最耗体力了。”
王保国盯了眼几人,片刻后,点头:“行,我带你们回去。”他转身对看守蚕房的人说,“黄哥,我们下午再来。”
这个叫黄哥的点头,而后从布包里拿出个饼子在旁先吃了起来。
王保国把几人带回村长家后,跟几人定好时间。
“下午一点我来接你们。”
程光有些无语地看了眼手机:“就给半小时吃饭啊。”
王保国没理程光,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王桂兰已经提前备好了饭,见几人回来,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别管他,他就那个脾气,平日里就拉着个脸。”
几人在路上都知道王桂兰是王保国的妹妹了,这种自家人的吐槽,外人附和就不礼貌了,于是都没接话,笑了几声夸饭菜香。
围着小桌子落座后,村长也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些山里草药。他把草药放在院里后,也坐在了桌前。
“都吃饭吧。”他说。
程光有些心疼老爷子:“爷爷您年纪这么大了还出门采药啊。”
村长摆了摆手:“指着这些卖钱啊,也干不了几年了…饭要凉了,快吃吧。”
沈欢欢一边夹菜一边想着怎么起话头。
虽然人和精怪死后都能成鬼,但前者的概率显然更大。人有七情六欲更容易生执念,虽然不是每个有执念的人都能成为鬼,但华夏人口基础在那里,就算死后化鬼的概率百中无一,那也具备一定数量了。
所以...怎么把话题合理地引向村内近期死去的人呢?
就在沈欢欢思虑之际,她的脚面忽然被撞了下,还没等她躲闪,又被撞了一下。
有人在踢她的鞋。
沈欢欢很快明白过来,她用手扶着额头作遮掩,视线迅速垂直向下撇去,只见姜厌的脚尖向右点了点。
沈欢欢福至心灵,不动声色地向右看去。
右侧方是村长刚从山里采回的草药,沈欢欢完全不熟悉药材,但特别有名的还是在电视上见过的,眼前这个草药通体焦黄,半身如同枯槁老树,尾须杂长纠缠…
沈欢欢一眼就辨认出它的类别。
——人参。
在华夏,人参实在是太常见了,姜厌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
沈欢欢自觉不对劲,于是再次细细打量起来。
她从颜色看到形态,又从参体看到参须,那些参须随风而动,如同虫体蠕动…...
沈欢欢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她迅速收回视线,与坐在对面的姜厌对视了一眼,这些宛若小型锯齿状虫足的参须,她早上分明见过——就在姜厌掰开的馒头里!
沈欢欢压下眼底的震惊,她用余光掠过院子里多到无处落脚的药材,和角落处晾晒的一大片参干。
所以这次作乱的,不是人。
是精怪。
...
沈欢欢在早上以为那些东西是虫足的时候,其实就想过是不是精怪作乱,但虫类先天不受天地惠泽,灵气少寿命短,除非有大机缘,修成精怪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沈欢欢更倾向是鬼在借着虫足恐吓他们。
但人参就不一样了。
人参,山渊之精,若机缘备至,可生长百年、千年,是最有可能成为精怪的种类之一。不过几个呼吸,沈欢欢就想到了最可能的那种情况。
——村民曾挖到过精怪本体。
千年以上的参,来去无踪,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为精怪,更像是山川之灵。而介于百千年之间的参,虽有灵识却无法动作,村民挖到的大概率是此类参,他们没有念其生长之不易,而是断其根系,暴晒将其制成参干。
故参怪死后化作鬼,报复起蚕村的村民。
至于报复之处嘛,很可能就是那些死去的蚕茧。蚕丝是蚕村最主要的收入,一旦没有这个收入,完全可以预料下半年村民生活之艰。
沈欢欢思虑纷飞间,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神情。
赵崇隐晦地看了眼沈欢欢,又瞥向院内的各式药材。
不说话时他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上午众人都在围着熊安关注蚕种情况时,他站在最外围,距离溪水最近,因此隐约听到了姜厌与女孩的谈话。
虽然听得不太真切,但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姨姨婶婶们在生出好看的宝宝前,都吃了许多药材补品。”
“好看”与一般的补品间不可能存在必然联系,如果忽然存在了必然联系,那必然有一方出现了差错。
能影响先天样貌的补品,定是灵力充沛的天材地宝,这些人吃的想来就是此类。
回村途中他回忆了一路,他很确定,王保民的院子里药材虽多,却并没有什么珍贵种类,就在他思索到底是什么药材时,沈欢欢刚才捂额遮掩的动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沈欢欢的视线看去,他也看到了那棵人参。
虽然这棵人参不大,年限不长,但不代表以前村里人就没有挖到百年以上的人参,或者其他珍惜药材。
他几乎立刻就得出了与沈欢欢类似的结论。
赵崇当机立断看向村长,问道:“老爷子,现在城里货真价实的药材太少见了,我刚看到您院里的参干,能不能卖给我一些啊?”
《红枕》归根到底是竞技类节目,害人的事情他不会做,但这件事关乎线索与晋级,他一定要在沈欢欢前面问出来。
村长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赵崇的要求他完全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点头,“不嫌弃就好,小伙子你要多少啊?”
赵崇:“您看您最多卖多少?”
村长沉吟片刻:“最多四分之一,我儿子喜欢用参干泡酒,我得给他留多些。”
说完,村长捂着嘴低声咳嗽起来。
“您对您儿子真好,”赵崇笑道,而后状若随意道:“不过我家里亲戚多,村里还有别人卖参干吗,其他珍贵药材也行,年限越久越好。”
村长的咳嗽还没止住,王桂兰连忙递了杯水,回道:“找参是个技术活嘞,村里只有我爹会这个。”
“而且我们这儿哪能挖到什么珍贵药材啊,年份最多就是二三十年了。”
赵崇还想再问问“珍贵药材”的情况,可王桂兰已经开始招呼大家赶紧吃饭了,他只能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姜厌自顾自喝着小米粥,放下勺子的间隙,她抬眸看了赵崇一眼。
此时赵崇紧抿着唇,眼里情绪纷涌。
姜厌压下了唇角的笑。
吃完饭后,大家又上路了。
大约是吃饱喝足,这次去蚕房的脚程快了不少。姜厌慢吞吞走在最后方,赵崇只在她前方几步远,从神情上看,明显是还在分析当前情况。
姜厌无声地弯起唇。
她上午跟何妙妙说话时,就感到赵崇的视线一直落在她们两人身上,再加上赵崇站的位置,她确信他必是听到了一星半点。
姜厌比较好奇赵崇会从她们的对话里得出什么结论,所以借着沈欢欢试探了一下他。
然而很可惜,赵崇的提问方向代表着他昨晚并没有在王保民家里发现什么特殊的线索,于是他得出了和沈欢欢基本一致的结论。
两人目前都认为切入点应该是“村中出现过的,年代久远的药材”,只是两人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不同。
沈欢欢是把“馒头里的参须”与人参做了联系,而赵崇是把“药材补品让初生婴儿变漂亮”与人参做了联系。
但他们的信息都不完整。
前者不知道村里新出生的婴儿发生了什么,后者没有看到画,所以不知道此“漂亮”非彼漂亮。
事实上,那些新生儿长得恐怖异常,不可能是吃灵气汇聚的百年人参吃出来的。
当然,也存在例外。
——参怪死后,诅咒了自己,让所有把自己当补品吃的孕妇,都生出相同诡异的孩子。
毕竟何妙妙与二壮画的画里,他们的弟弟,拥有一双相同的诡异的眼睛。
既然不可能是巧合,那就先把它归于外力,也就是诅咒。
信息不多,姜厌暂时只能想到这一种有些根据的解释。
紧接着,姜厌思索起她更关心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何妙妙与二壮的母亲,以及蚕村更多的母亲,她们都会认为自己新诞下的孩子非常好看,甚至经常带着他们到处串门呢?
按照何妙妙的说法,村里人都很喜欢这些孩子。
难道参怪扭转了村里所有人的审美?
姜厌回忆着这两天的经历,否定了这个猜测。
今早出门时,她确定有数道落在她身上的火热视线,这种视线她实在太熟悉了,所以她可以肯定村里大多数人的审美是类于常人的。既然类于常人,他们就不可能不对村里诞下的诸多新生儿感到恐惧,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仅没有表达恐惧,还对这些婴孩表示了“喜爱”呢?
会不会是...
他们不能表达恐惧,他们必须表示喜爱?
姜厌不清楚吃了“补品”的村妇,她们的审美是否被扭转,从而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的孩子完美又美丽,但姜厌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太多人去发自肺腑地喜爱赞叹这些婴孩。
因为它们的长相是诡怪的,可怖的,甚至是惊悚的,已经不能用单纯的美丑去定义。
姜厌进行了一个猜测,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在村内第一个可怖婴儿出现的时候,有人对这个婴孩表达了不喜,流露出厌恶。这几乎是必然会产生的事情,毕竟这个婴儿的长相实在可怖,人又很难压抑自己的厌恶情绪。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而这个事情给这个村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于是,为了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村内所有人都选择善待这个,以及越来越多的此类婴孩。甚至为了防止童言无忌,也为了保护那些年纪不大的,正常的,像何妙妙与二壮一样的孩子,村里人扭曲了他们的审美,让他们真心相信那些婴孩才是好看的,而自己才是丑陋的。
所以...
这些婴孩为什么诞生于这个村,这个村到底做过什么,那天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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