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风鸾站在那里,抬头看天,枯立良久。

其实她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找寻太虚明镜的阵眼,擒住作恶多端的重宗主,问出自家父亲肉身所在……

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记不起。

只是昂头瞧着朗朗晴空,看着朵朵白云,耳边依然萦绕着的是剑灵的声音。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见得。

可风鸾却莫名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因为她太了解自家剑灵,哪怕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叫系统,还总是念叨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风鸾也依然笃定这就是她的剑灵。

这是剑修的本能,也是相伴多年形成的默契。

而那个在冰棺之中哭着说不想走的,自然,也是自己的剑灵……

可自己为什么忘记了这些呢?

明明应该是刻在骨血之中的深刻记忆,为什么,忘了呢?

风鸾想不清,猜不透。

活了一千多岁,她头一次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

哪怕默念无情道的清心诀也依然于事无补,也不知道是不再无情,还是不能清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鸾感觉到了一丝丝灵力波动。

这让她终于神智回笼,将目光从苍茫天际收回,转而望向四周。

这一看,便发觉了不对劲。

只见四周围都是热闹的街市,商铺林立,商贩众多,来往人群也是摩肩擦踵,但都很默契的绕开了风鸾,就像是没看到她一般。

若只是如此,到不足以让风鸾疑惑,毕竟寻常时候她在凡间界行走时也会在自身周围设立屏障。

真正让她觉得怪异的是此处的凡人实在是太多了。

虽说如今修真界的仙凡之隔越发鲜明,但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散修进入混入凡人之中,而凡人也会费力求得修士们不用的法器拿来售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灵力波动。

但现在所在之地实在是太过干净。

目之所及皆是凡人,放眼望去皆为红尘。

没有任何灵力的沾染,也瞧不见修士的踪迹,甚至连衣服和房屋的样式都是风鸾以前从未见过的。

独有一处不同。

风鸾想去寻,在那之前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背后,又是满手空。

她身形微顿,然后才足尖轻点向前奔去。

很快,有一驾马车出现在了眼前。

那马车停在一棵槐树下,茂密的枝叶遮蔽出了片阴凉。

拉车的马儿虽然站着,但瞧着颇有些懒洋洋的,看到风鸾靠近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闲闲的晃了晃尾巴。

而赶车之人倒是颇为眼熟。

风鸾瞧了一眼,便道:“重珑瑾?”

本来在打瞌睡的男修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大,朝着这边看来。

随后,竟是面露惊喜,大声道:“风少宗主,可算等到你了!”

这般反应着实有些出乎风鸾的意料之外,以至于她停下了朝前走的步子,定定地站在原处,眼神里也带了几分戒备,想要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可重珑瑾分毫没有发现风鸾的异样,迅速跳下了车,一路小跑朝着风鸾而来,不用询问,就自己开口述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七八天了,可算把你盼来了。”

风鸾心里一沉。

显然太虚明镜在掌控时间方面是一把好手,明明自己在上一个幻境中过了那样长的时光,甚至在冰棺里完整经历了一次金丹碎裂的折磨,结果到了这重幻境里,才只过了数日时光。

不过她并没有讲这些说出,而是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重珑瑾面露苦涩:“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晕过去了,再醒来就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知道要等我?”

“不是我说的,是有人强逼……嗯,是说服我自愿留在这儿的。”

这话说的有些颠倒,风鸾眉尖微动,正要再问。

结果就听有个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娇娘,我先下去,你在此处好好歇息。”

虽然没有看到人,但是这个声音风鸾很是耳熟。

与之前那个扣下自家青梧当床架子的凤王一般无二。

紧接着,当马车帘子撩开时,从里面散出来的神兽灵气更是佐证了风鸾的猜测。

可他怎么也来了?

重珑瑾似乎能感觉到风鸾的疑惑,侧了侧头,小声解释:“据他所说,我父亲出现在了北海神岛,被他打退后就想要借由太虚明镜逃跑,他追进来,方才到了此处,”声音微顿,“不过这人是谁啊?”

显然,以重珑瑾的修为还不足以认出凤凰。

而这些日子下来,凤王都未有所表露,显然是不准备让他知晓的。

于是风鸾只是模糊道:“他修为极高,你小心谨慎对待着便是了。”

若是以前的重珑瑾,必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现在遭受了诸多变故,原本的骄纵任性也被打磨的不剩什么了,他也学会了些人情世故,此时很明智的没有追问。

而此时,有个身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风鸾本以为会看到那个身披五彩的凤凰,却没料到看到的竟是个男子。

只见这人身着锦袍,在如此暖和的天气里竟是披着厚厚的裘衣,手上还抱着暖炉。

面色略有些苍白,瞧着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眉眼很是清隽,神色沉稳淡定。

风鸾呼吸微顿,然后才道:“他,怎么是个人?”

重珑瑾觉得这话蹊跷,可还是回道:“在这重幻境里,他有身份,姓祁,我听人家都喊他祁二郎。”

风鸾略想了想:“大抵是虚构的。”

毕竟对方是神鸟,从未听说过神鸟还要入世化名的。

但既然是幻境,按照自己之前的经历来看,多半是根据各人的记忆所造,不知道这重幻境是属于谁的。

还没等风鸾想清楚,就听马车里又传出声音,清脆娇糯:“我想和你一起去。”

凤王侧过身,原本冷淡的脸上露出了浅笑,声音也变得温和:“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

“我……”

“你不是想吃鱼圆?我这便去着人买来。”

“哦,那我在车上等你呀。”

三言两语就安抚了车上女子,凤王终于得以下车走来。

结果就看到风鸾一脸若有所思。

凤王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确定她无事后才问道:“在想什么?”

风鸾也没瞒着:“我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凤王点头:“我们确实见过面。”

可还不等他多说,便听风鸾道:“不,我说的是车上的。”

此话一出,凤王瞳孔微缩。

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但很快就回过神,停了动作,沉声问道:“莫非你在哪里听到过?”

风鸾下意识的在心里问系统,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沉默片刻,她才道:“十年前,凌云山庄举行了修真大比,我在后山处见到了一颗野山参精,她的声音与车上的姑娘很是相似。”

话音刚落,风鸾就明显感觉到了一阵凤凰威压袭来。

她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想要张开结界阻挡。

可很快凤王就恢复了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瞧着风鸾。

就在风鸾以为这人是不是被幻境魇住了的时候,才听他重新开口:“若是你能寻到你父亲,帮我带句话。”

风鸾好奇:“什么?”

凤王闭了闭眼,随后睁开,一字一顿:“我不再追究他蛊惑守山娘子之责,以恩报恩,扯平了。”声音微顿,“还有,她是人参精,不是野山参,她不喜欢。”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但风鸾听得出,眼前这位已经不准备追究自家爹爹和娘亲了。

多少是件好事。

于是她的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笑意,道了声谢。

下一秒,便听凤王道:“太虚明镜探查能力太强,若是身子有异,必然打草惊蛇,总要有所提防才是。”

下一秒,风鸾便发觉精纯灵力笼罩自身。

具体什么用处,风鸾不知,可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隐隐有些发烫。

竟是有了些体温。

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但这却是风鸾久违了的事情。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您早便看出我是已死之人了吧。”

此话一出,凤王还未如何,倒是重珑瑾原地一个激灵。

然后就听凤王淡淡道:“是,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便知道了。”

“就不觉得奇怪吗?”

“按着常理,虽死犹生之物除了阴尸便是活尸。”

这两样东西风鸾都曾亲眼见过,确实都是死物,但又和自己颇为不同。

而不等她问,凤王已经接着道:“但你不大一样,虽然死了,可体内仍有活气,平素于寻常人无异,肉身也不会衰败,甚至可以继续修炼,想来是那活气为你续了命去。”

风鸾微愣:“您可知道这活气因何而来?”

凤王先是伸出指尖,轻点在风鸾眉尖,细细查看,目光微闪,随后收回手道:“似是天地灵气,但又略有不同,非仙非魔,我此前从未见过。”

风鸾轻声:“莫非,不属于修真界?”

凤王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给了个模糊的答案:“本王为百鸟之王,自有神格,无论是什么灵气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风鸾默默地这句话翻译了一下——

这活气,凤王不认识,便证明不属于这个世界。

换言之,和自家剑灵有交易的人,也不属于这里……

那,她的剑灵,到底遭受了什么,这活气又是什么?

风鸾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在幻境里面,自己在冰棺中痛到几乎昏厥,模模糊糊地听到夕华说的那几句话。

他说,不要丢下他。

他说,自己和人做了交易。

他说,他怕黑……

原本已经淡去的慌张再次袭来,哪怕只是回想一下那个带着颤抖的说着怕的声音,风鸾便觉得心慌意急。

分明以她的修为,根本不再需要像是常人那样呼吸,可现在依然觉得胸闷气短。

宛如被海水淹没,指尖开始发麻,双耳也有了嗡鸣之声。

凤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立刻问道:“怎么,可是被此处影响太深?”

说罢,他便要抬手,似乎想要破坏幻境。

但风鸾却摇摇头,轻声止住了他的动作:“晚辈知道王上身负凤凰之力,想要挣脱太虚明镜的束缚简直易如反掌,可若是离开此处,怕是再难寻到上虚宗宗主,为免打草惊蛇,还请停留些许时候,总要见到重宗主才好再做打算。”

结果凤王淡淡的回了句:“本王之所以在幻境中忍耐至今,本就是为了等你现身,至于这太虚明镜以及明镜的主人倒是容易处置。”

风鸾满心都是自家飞剑,有些走神。

倒是重珑瑾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待如何?”

凤王看都没看他,平静道:“区区法器,本就抵挡不住神力,幻境破不掉那就毁掉法器,人寻不到那便捏断命脉,这倒没什么难的。”

重珑瑾:……

修真界中,彼此都讲究体面,鲜少有人讲话说的这么直白。

除了……某个红衣女修。

重珑瑾默默地看了一眼仍在走神的风鸾。

嗯,上次听到这么简单粗暴的话……还是在上次。

不过风鸾到底还是说了句:“不宜打草惊蛇,而且我还有不少事情想要询问重宗主。”

一旁的重珑瑾虽不知道凤王身份,可也跟着急忙忙点头。

哪怕他已经猜到自家父亲勾连魔修,十恶不赦,但到底还抱有一线希望,

凤王眉尖微蹙,到底还是放下了手,暂缓了以蛮力破除幻境的想法,可还是多问了句:“既然不是幻境束缚,那你为何神色有异?”

风鸾回想着刚刚发生的种种,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加上身边还有一位至今不知是敌是友的重珑瑾,也不好多提,最终只是说了句:“无情不似多情苦,晚辈的无情道心有些动摇。”

凤王闻言,眉尖却比刚刚蹙得更紧:“莫非有谁哄骗于你?”

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重珑瑾。

凤目犀利,直接看破灵魂,自然也能看清这人格外旺盛的桃花运。

没准就是他给红衣女修造了情债。

想到这里,凤王双眸微敛,骤然暴涨的威压直接将重珑瑾给压弯了腰,若不是拄着剑支撑了身子,怕是要直接脸朝下拍在地上。

这番动静让风鸾微微一惊,同时也有些茫然,似乎不知凤凰之怒来自何处。

倒是桃花满身的重珑瑾反应迅速,几乎是梗着脖子嚷嚷道:“不是我!别这样!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撩拨她啊!”

风鸾又是一愣,眼中茫然更甚,但还是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还往旁边横跨一步。

凤王也明白她的意思,撤回了灵力。

重珑瑾见状,面露感激:“多谢少宗主与我划清界限。”

风鸾则是回给他一个耿直的眼神:“我只是怕你支撑不住砸下去,血会溅到我身上。”

重珑瑾:……???

话虽如此,可风鸾还是甩出红绸将他扶起,眼睛却看着凤王。

化形后的凤王看上去和那个立于梧桐木上的璀璨凤凰毫无关联。

眉目疏朗,神色淡淡,皎如玉树临风前。

风鸾对这张脸毫无印象,事实上她过往也确实和凤王没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她却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回护。

如果说之前在神岛相见时,凤王是看在自己娘亲的面子上才态度和缓,那么现在便是比之前还要关切些。

莫非……母亲作为守山娘子,对丹穴山做出了什么突出贡献不成?

心下疑惑,可风鸾却没有停下动作。

只见她双手结印,很快,重珑瑾的手背上就出现了个法印痕迹。

大抵是因为刚刚接连在生死边缘来回试探,故而此时的重珑瑾颇为敏感,不敢轻易破坏手背上的红色印记,只能干巴巴地询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风鸾淡淡道:“我既答应护你,自然要确保你周全,此处幻境凶险未知,若是起了争斗,怕是顾不上你,若是走散,这个法印能够助我寻人。”

重珑瑾放下了心,用手捂住红印,端正行礼道谢。

而就在此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

风鸾脸色一整,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迅速站到了两人之前,抬起手,护住了他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远处黑雾:“发生了何事?”

凤王微微低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修,嘴角微翘,又马上恢复如常,然后道:“大抵是刚刚你我动用了灵力,让这重幻境有了异动。”

“为什么不能用灵力?”

“大抵因为这里虚构的乃是一个没有修真界也没有神明的地方吧,哪怕是精怪,也要时时刻刻警惕着不要头上长草。”

这形容有些怪,可风鸾无暇深究。

到底是记着自己入幻境是为了追寻父亲的肉身,无论任何异像她都要前往查看。

于是风鸾便想要御剑而去。

……可惜,没剑。

这让她再次走神,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轻叹一声:“吾之夕华……”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了一个破空而来的声音。

凤王反应极快,抬手就要张开结界。

但下一秒,他却停了动作,甚至往后面退了半步。

顺便也把重珑瑾拉远了些。

就在重少宗主一脸茫然的时候,只见有个人竟然飞了过来!

并不是寻常修士那样的轻身缥缈,也不是灵兽化形的轻灵活泼,而是横着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硬扯过来一样。

速度太快,没有办法分辨他的模样,一直到他被风鸾稳稳抱住后才能隐约瞧见对方的背影。

男子身着酂白长袍,腰身精细,一头乌发蜿蜒垂地。

分明是个颀长个子,这会儿却努力把自己往红衣女修怀里钻,脸埋在她的颈窝,双手环过她的脖颈,指尖紧紧抓着她背后的衣襟。

风鸾只是低头瞧了一眼,根本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就将他抱得更紧,脸上的笑容如释重负,声音是重珑瑾从未听过的轻软柔和:“你终于回来了。”

而男子并未抬头,只是颤着声音念叨:“宿主,宿主,宿主……”

他喊一声,风鸾应一声,还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顺气,又像是安抚。

这般场景分外温馨,但是主角居然是个拔剑砍人不眨眼的女剑修,这便足以让重珑瑾目瞪口呆。

于是他没忍住,愣愣开口:“这是谁啊?”

风鸾怀中的男子似乎才发觉还有旁人,声音猛的一顿。

可不等他开口,风鸾已经道:“他是我的剑灵。”

重珑瑾大惊,还想问,却被凤王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倒是原本瑟瑟发抖的系统理智回笼,重新往自家宿主怀里靠,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抬起眼睛。

一双紫色眸子,颜色异于常人,但风鸾很喜欢。

因为,她能清楚地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察觉到系统的疑惑小心,风鸾低头,就像是以前轻碰剑柄时候那样,这次她用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系统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可对风鸾来说,这就是她的剑,自己做的事情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她格外坦然,语气也很平静:“在想什么?”

系统眨眨眼,到底没有躲开,依然紧紧抱着风鸾,生怕她把自己扔开,随后才嘟囔道:“你怎么谁都接着啊。”

“我只接住了你。”

“宿主……知道是我?”

“自然。”

系统又眨眨眼,惊慌渐消,声音里也终于带了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风鸾嘴角微翘,眼睛再一次扫向了一旁。

那是属性列表。

最上面的好感度100无比清晰。

以前从没觉得,这种被系统称为阿拉伯来的数字居然这么好看。

大概是她看的太久,系统都有些着急了。

伸手拽着她的袖口摇晃,正要说话,就听风鸾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我遇到的人很多,独只有你,是最最喜欢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