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阙(二十)

月楼仙尊新来的小徒弟仿佛被震撼了,露出一种难以启齿又义愤填膺的表情,支支吾吾道:“怎么还有这种人……”

月楼按了按额头,还没等解释什么,小徒弟便凑上来,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师尊,您别为那种人伤心,他不值得。弟子定然做得比他好,好叫您不后悔收我为徒……”

月楼微微笑起来,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必同他人相比。”

封不语抓着她的袖子,仰头看着她。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清澈极了,像不知事的幼兽,写满了仰慕。

“师尊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月楼缓声道,在寂静的小楼里,她的声音又低又温柔,“你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令我宽慰了。”

……

目送着封不语进门后,叶圆圆的脑海中依然不断回放着方才月楼的那段话。分明她只是个局外人,却仿佛连她这个旁听者也被令人沉醉的话语蛊惑了。

她听到走在自己身边的月楼叹了口气,忽然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个好师尊?”

叶圆圆连忙道:“怎么会呢,仙尊,您可是极仙台弟子们最喜欢的仙尊了。”

见月楼一脸疑惑,叶圆圆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弟子刚入极仙台的时候,师兄师姐们都与我说您是待弟子最好的仙尊,每年冬升时弟子们为了入您门下都要抢破头啦。”

这是事实,叶圆圆没有说谎。极仙台三尊里边,流明仙尊严厉又暴躁,顾修仙尊倒是好相处,可他是顾家的家主,挑选的弟子都是那些有门路的世家子,如何轮得到她们这种泥腿子?剩下的,可不就一个月楼了吗?

虽然月楼仙尊偶尔有点不靠谱——但是架不住她的徒弟都很靠谱。极仙台月阁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仙尊几乎不管事,从来是月楼的徒弟和雁寻仙主派来的人帮她理事,月楼仙尊在这里几乎就只是挂个仙尊的名头罢了。

月楼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那为什么我养的徒弟个个都心怀不轨?难道是我对他们太好了?”

正滔滔不绝数着月楼优点的叶圆圆一下卡壳了。

“呃……这个……”

月楼看向她,等着她的回答。

“仙尊。”叶圆圆挠了挠头,说,“弟子觉得,他们喜欢您跟您做了什么没关系,喜欢谁不需要理由。”

月楼看着她,神游了半刻钟,不知在想什么。半刻钟后她说:“可是我喜欢先生就是因为先生对我好啊。”

叶圆圆心脏猛地一跳,有种狼狈的感觉如潮水般袭击了她,仿佛一瞬间被某个巨大的、本不该被她知晓秘密击中了。

“先、先生是……是哪位……?”

月楼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

叶圆圆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跟着月楼已有将近百年了,其实知道很多事情,但她不敢想,月楼也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提起过:“难、难道他是……”

月楼还是不说话。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算了。”

她摇着头,走到正房门前,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径上了三楼,对叶圆圆道:“今天我要呆在三楼,如果有人找,就说我在休息,不见客。”

叶圆圆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忽然有点大逆不道地想,月楼仙尊什么都不懂。但那其实是很孩子气的不懂,因为只有孩子才会说出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对自己好这种天真的话。

……

自从三百年前月楼仙尊搬入极仙台后,这栋小楼的三楼就是绝对的禁地和密室。除了她之外,从没有人到过这里,就连雁寻仙主都默认了这事。

因为密室的特殊性,很多弟子都曾在私下猜测过月楼仙尊的密室里有什么。

有人说月楼仙尊那么财大气粗,她密室里肯定是堆成小山的神石;有人猜月楼仙尊的密室里肯定藏着不为人知、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或许是什么神奇的法宝奇兽;还有人因为雁寻仙主暧昧的态度猜测月楼仙尊的密室里肯定有雁寻仙主当年干掉一众竞争对手上位极仙台仙主时留下的把柄。

月楼打开锁,上了三楼。

如果那些猜测不休的弟子跟着月楼上一次三楼,他们一定会大失所望。

一眼望过去,这间神秘的密室里,什么秘密也没有,或者说,这间密室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立在屋子正中间,那是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眼睫温柔地垂着,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膝头。

它浑身泛起神力的白雾,弥漫至屋里,沉在空气的下方,在月楼抬脚进门时,那些神力立刻像是活过来一般,亲密地蹭着她的脚踝。

那石像是一整块的神石,这屋子里的神力,都来自于它。

月楼轻声道:“先生,我回来了。”

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丝毫回应,但她毫不在意,行至石像面前坐在石像的脚边,动作像是做过千百遍那样熟练。

她双臂交叉放在石像的膝盖上,然后将头靠在了石像的膝上。

一个□□凡胎,靠在一尊冷冰冰的石像上。这本该是十分诡异的一幕,可他们却奇怪的和谐,仿佛两个半圆终于严丝合缝地拼上,月楼靠着它,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详,而石像垂着眼,温柔地看着她,好似因为膝上这人活过来一样。

满室寂静中,唯有神力涌动着,沿着月楼的脚边缓缓爬上她的背和发,直到把她整个包裹起来,再没有一丝缝隙,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严严实实的茧。

月楼缓缓闭上了眼。她太累了,这趟西京和九江之旅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到了先生的身边,她终于能毫无防备地闭上眼,好好地睡上一觉。

……

累极之后的休眠总是冗长而安逸,月楼这一觉睡了将近十个时辰,直到天光破晓,她才迷糊着睁开了眼。

虽然很想留在这里,但月楼还记得自己今日有事要做。

她要带封不语去测天赋。

待月楼换好一身衣服,站在封不语门前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道新收的小徒弟昨天是否听她的话,乖乖呆在屋里休息?

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手落在门前的瞬间,门却从里面开了。

小徒弟新换了一身蓝白色的弟子袍,那弟子袍稍微有点宽大,衬得他清瘦俊美,蓝白的系带紧紧地束在腰间,坠着一枚玉佩,拉扯出露出流畅柔韧的线条,没有半分柔美,反而板正笔直,清凌凌地戳在哪儿,有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感。

小徒弟推门后见到她,眼前一亮,唤道:“师尊!”

月楼拍了拍他的脑袋——封不语年纪还小,约莫十七八岁,但个头已经很高了,这个动作她做起来有点艰难,但封不语乖乖低下头,道:“师尊,您起得好早,昨日休息好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月楼温声道,“在极仙台还习惯吗?”

封不语“唔”了声,笑道:“换了新地方还有点不习惯,但一想到跟师尊在一起,心里就平静下来了。”

这话肉麻,但封不语说得很诚恳,再加上他年龄尚小,那张青涩却不掩俊美的脸笑起来乖巧极了,完全是个孺慕师尊的小徒弟的样子,没有丝毫违和感。

这对新出炉的师徒就这样说笑着往门外走,早在昨日,月楼就同封不语说过,要带他去测天赋,这是每个弟子在入极仙台前都会被师尊告知的事情,因此封不语并不紧张。

自从三百年前神明降下神石之后,人们最常提起的话题,就是一个人“受不受神明青睐”。受神明青睐的人,就可以御使神石,操纵神石里的神明之力,入极仙台成为修者。

相反,若一个人不受神明青睐,神石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石头,无法御使神力,终其一生,都与神力无缘,与修仙一途无缘。

测天赋,指的就是测试一个人受不受神明青睐,以此来判断他能不能入极仙台。

测天赋其实没有半点难度,也不需要什么法器,只需要测试的那个人用手握住神石就行了,只要能吸收神力,那便可以入极仙台——就是这么简单,按理来说,月楼自己便可以给封不语测天赋。

但很多事情,做起来简单,不代表程序也简单。

御仙台规定,每一个修者入道,都必须由御仙台记录在案,由御仙台派遣的仙尊亲自确认身世和性格后才能入极仙台,所以极仙台设有一个专门的仙台来供弟子们测天赋。

两人出了门,小楼门前那棵银杏树下的大鼎还在往外飘出神力,那是他们昨日插的香还未燃尽,风过树梢,还没来得及感慨今日阳光正好,却见天边一只雪白的纸鹤摇摇晃晃的飞抵月楼身前,围着她转了一圈。

月楼伸出手,那纸鹤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这是雁寻仙主的信,月楼拆开一看,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师尊,怎么了?”封不语问。

月楼对他挥了挥手里的信:“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你今日测不成天赋了。雁寻仙主来信说,今年极仙台的收徒大典延迟了。”

收徒大典,是极仙台一年一度的盛会。顾名思义,每年秋天,极仙台会举办收徒大典,意在吸收新弟子进入极仙台修习,弟子们在测过天赋之后,会由雁寻仙主亲自教导,学习一些最基础的入门知识,进入冬天后,极仙台会举办冬比。

冬比,就是新弟子们在经过短暂学习后,互相比试,决出优胜者的大比。

仙尊们会在冬比中物色优秀的弟子,挑选他们进入门下,而弟子们也会在大比中竭尽全力展示自己,以期被心仪的师尊选中。

今年,因为九江大水,雁寻仙主来信说要将收徒大典推迟到冬天,将冬比推迟到秋天,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麻烦——

封不语今天是测不成天赋了。原因很简单,测天赋的仙台一年只开一次,就是在收徒大典前。按照极仙台原本的计划,再过一周便是收徒大典了,今日开测天赋的仙台刚刚好。月楼也是想赶着这个时间,待封不语去测了,好让他早日入道。

可现在,收徒大典都推迟了,自然没有提前开仙台的道理。

没法测天赋,就没有仙台记录,封不语是不能入道的。

事情走入了死胡同。

月楼盯着封不语看了半天,一拍掌,道:“既然不能入道,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开始学习如何管理月阁吧。”

封不语:?

骤然这么一个消息砸下来,封不语还是懵的,月楼却已经拍板决定下来,她很快安排好事情,叫来了叶圆圆。

小楼的一楼四面透风,只用屏风隔开厅室之间的距离,坐在室内,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楼外的银杏与小池塘、天边的流云与弥漫的神力,实在是精致的享受之所。

然而,在场的五个人中,显然只有月楼有这样的好兴致。

她煮了一壶茶,没一会儿就咕噜噜地沸腾起来,撑着下巴看其他人坐在桌前认真学习。

说是学习,其实是四个人教一个人学,除了叶圆圆之外还有两个雁寻仙主拨给她的管事,三人一起把整个月阁的名册、账本、进出记录与任务记录都搬了过来,在桌子上堆成了一个小山。

这也算是月阁的特殊规矩之一了——仙尊不管事,徒弟代管。

这事真要说起来,也不完全是月楼的错。还得追溯到三百年前,月楼仙尊刚入极仙台的时候。

三百年前,神石方才降世,修真界也方才成型,不像现在这样,每个仙台的职责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个时候,甚至连三仙台都没有,只有一个御仙台,连极仙台都是后来分出去的。

职责不清,管理自然也混乱,而月楼是被雁寻带进极仙台的,当时雁寻还不是极仙台的仙主,月楼也只是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徒弟罢了,极仙台也没有什么三尊的说法,自然也谈不上管事不管事的。

极仙台“分家”,是后来的顾修仙尊要求的。是他主动提出要与雁寻仙主分家,才有了后来的极仙台三尊。

而那个时候,月楼仙尊刚被分出去,需要开始学习如何管事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徒弟叫钟灼。

钟灼,诛仙台的司刑。至今为止,他都是月楼最信任的人。他还在极仙台的时候,就从不让月楼操心任何事,主动请缨帮月楼管理月阁,就连月阁这个名字,都是他取的,这栋小楼外挂的那块“月阁”二字的牌匾,也是他题的。

钟灼是月楼的第一个徒弟。没有人预料到事情后来会发展成那个样子——所有人都以为钟灼会是月楼唯一的徒弟,会永远在月楼的身边,就连月楼自己都相信。

直到一百年后,钟灼突然离开她,另立门户,分立了诛仙台。

钟灼是走了,可月楼仙尊的徒弟代替人她管理月阁这件事,却因为钟灼而成了月阁的传统。

就连雁寻仙主听闻此事,都没有说什么,反而默默地给她送来了两个管事——意思是以后就让徒弟管事,让她少操那个心。

于是月阁的管家大权就这样在月楼仙尊的徒弟们手里代代相传,从钟灼到封不闻,从萧川柏到谢无垢,如今终于迎来了它第五任主人。

可惜它的第五任主人仿佛不太喜欢它。

封不语面对自己面前小山似的小册子,如临大敌,脑海中仿佛有警铃在狂响:这么多事!如果他要接手这么多事,就得天天跑上跑下,这还有什么时间可以赖在师尊身边?

这跟他的想象不一样。按他的想象,他是月楼唯一的亲传内门徒弟,与师尊住在一起,有师尊亲自教导,难道不是两人一起晨起练剑、午时读书、傍晚看云,深夜煮酒,悠闲自在又与世隔绝吗?

如果他天天在外边忙,还怎么赖在师尊身边做她的乖乖徒弟?

月楼撑着下巴,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噗哧一声笑出来:“不喜欢?”

封不语抿着唇。

“不喜欢也没关系,你还小呢,让管事们去忙就好了。”月楼善解人意地把那堆小山从他面前挪开了,又对管事们道,“谢无垢留下的事务交接完了吗?结束之后你们带着东西搬到我这小楼来吧,平常也方便。”

小狼崽子年龄不大,领地意识已经很强了。听到“谢无垢”三个字,封不语的耳朵一瞬间就立起来了——他昨天就打听到了,谢无垢正是上一个被月楼仙尊赶出去的弟子。

封不语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思路:

第一,谢无垢在这里时,也为月楼仙尊处理事物——他绝不能输给他!

第二,如果那些管事要搬进小楼——那就相当于凭空多出三个闲人天天在师尊面前转悠。

封不语又把那堆小山挪了回来。

他义正言辞道:“弟子虽然年纪尚小,但为师尊解忧是弟子分内之事。弟子定然在收徒大典前上手,不叫师尊操心。”

月楼倒了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