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仙台的马车到底还是按照原计划,在第二天启程了。
她捏着那颗装有封不语记忆的神石往怀里一揣,心说流明果真是天下医修之首,说昨夜醒就是昨夜醒,一刻都不耽误——她也一刻都没耽误,就被顾修请出门了。
马车停在小楼前,驾车的还是来时那个弟子,叶圆圆跟在旁边,一切恍如来时模样。只是,来时匆匆,回时却有许多人来送。
流明与顾修就是来送的人之一。
流明自然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只是顾修……
月楼看着他那副仿佛焊在脸上的笑容,琢磨了一下:这是仙主昨天又给他脸色看了?怎么笑得这样恐怖,皮笑肉不笑的。
她看着顾修的表情,没忍住问:“仙主不来送我吗?”
“九江事忙。”顾修含糊着说。但他还是向月楼透了点消息,“九江河里的水鬼瞒不住,师尊也没想瞒。三百年前极仙台刚建立时,九江水患多发,时常有百姓在洪水中消失,不过三百年前的那位仙主并不管这事……”
他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晰了。三百年前……那个时间段,一想就知道了。三百年前,极仙台的仙主并不是雁寻,而是被月楼杀死的那位。三百年前,顾修都还没出生。
“昨夜有九江百姓来认领那些尸体,我们才知晓这些事……九江水底那些水鬼,都是在水灾中失踪的百姓。”
月楼倒抽一口凉气:“都是?!”
“嗯。”顾修说,“大部分尸体还没被认走,但根据那些水鬼的衣着年代和九江百姓的证词来看,应该都是。”
月楼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顾修又说:“师尊要留在九江主持大局,之前你说的在水底遇见的那只大妖的行踪还没着落,但应该快了。除此之外,水鬼们的尸体会被家人领走——如果家人尚在的话。无人认领的尸体会由极仙台安排下葬,还有九江的灾后重建,防疫……都是大事。”
也都是忙事。
月楼没再多问,带着封不语上了马车。
她这趟出门本就是为了带封不语回家,如今转了这么一圈,终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可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她拉开车帘,目视着马车腾空而起,地面上的人和事物逐渐远去,穿越云层后,就连九江河都消失在云层之下,再看不见,眼前的场景骤然换了天地。
无数拔地而起的极仙台伫立在天际,这一层云仿佛分割人间与修真界的,云下是九江城,云上,是修者们聚集的极仙台。
月楼见惯了这场景,封不语却是大开眼界。他也在窗边注视着窗外的风景,不由叹道:“好多仙台……”
“确切地说,是四百八十座。”月楼说。她给他指了最东边的一片仙台,“这一片极仙台一分为四,最东边是月阁,也就是我们今后居住的地方;西边是明阁,是流明仙尊的地盘,最南边就是雁寻仙主的居所。”
“那北边呢?”封不语问。
“北边……”月楼低声说,“北边,是神明居住的地方。”
封不语一惊:“神明?!”
“那只是为神保留的居所而已。神明已经三百年未曾现世了。”
两人正说着,马车已经驶入了月阁最外围的十几座极仙台,两人清晰地看到极仙台下方,有十几个背着行囊的少年少女,攀着极仙台下方的峭壁往极仙台上爬。
而奇怪的是,他们身后的行囊异常地大,形状也很奇怪,并不是常见的藤箱或者布包的模样,反而有各种不规则的边缘,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封不语的视线被他们吸引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三万九千通天路,极仙台上登云梯。”月楼低声念了句九江的童谣,“这是通往极仙台的路,是通天路,是成仙的路。”
“极仙台是成为修者的第一步,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希望通过登云梯爬上极仙台,成为修者。不止九江人,其中也有许多外界之人,人们对于成仙的渴望是无穷无尽的,哪怕……”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向那群少年少女。
其中有一个年幼得过分的孩子,看起来甚至不到十岁,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圆形行囊,正艰难地沿着前面的人的脚印往上爬,可不知道是不是力气用尽,他的手突然一滑,直接从万丈悬崖掉了下去!
柔软的云被他的坠落划出一道痕迹,只留下了一声不太似人声的,绝望的惨嚎。
“……哪怕万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上极仙台。”月楼补全了自己的话。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托举的手势,神力从她的指尖散逸而出,方才那个掉下悬崖的孩子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送到了悬崖上一个平坦的石块上。
看着那个脸色煞白,仿佛死了一回般倒在石块上大哭的孩子,月楼低声道:“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他这样的好运。”
封不闻已经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是……他们还这么小……”
月楼道:“极仙台对于弟子的年龄有要求,神石不会青睐身体已经开始衰老的人。而且,每逢大灾大变,就会有许多走投无路的孩子寄希望于这条九死一生的通天路能改变他们的人生,九江突发大水,或许他们都是九江人。”
月楼敲了敲马车壁,对外边的叶圆圆道:“你去问他们,愿不愿意回去。如果害怕了,就送他们回九江城去吧。”
叶圆圆得了令,正准备让马车掉头,却见极仙台上下来了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比他们快一步去到了那群少年少女面前。
月楼看了看,见那些人一身白衣,腰间挎着戒鞭,了然:“是诛仙台的人。不用管了,走吧。”
“为什么诛仙台来了就不用管了?”封不语疑惑。之前月楼跟他简单介绍过三仙台,但她并没有详细说更多。
“诛仙台会管他们的。”月楼说,“每年诛仙台的弟子都会在登云梯上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如果他们害怕了反悔了,就送他们回家。”
封不语看向那群人,果然,白衣的诛仙台弟子对着那些人说了什么,似乎是劝诫的话。但随即,那些人向弟子摇了摇头,那是拒绝的意思。
封不语下意识问:“如果不愿意回家呢?”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月楼说。“每年死在登云梯上的人不知凡几,就如同鲤鱼跃龙门,既然有人越过龙门成了龙,自然就有人撞死在台阶上。没跃出水面那一刹,谁知道自己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群孩子,马车飞跃而起,往前方驶去。
遥遥地,身后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是他们身后爬登云梯的凡人们在高声而歌。月楼听了一会儿,轻声跟着哼唱起来,没一会儿,马车外的叶圆圆和驭车弟子也跟着轻声唱起来。
“立我臣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①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
马车驶向远方,将身后这群“不自量力”的凡人们远远抛开。
悬崖上,诛仙台的弟子正苦苦劝告:“你们这十几人中,没有一个人能上极仙台,只是白白送命而已,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修仙途,真的值得吗?回去吧,回去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她话未说完,为首的一个少女一声不响地将身后背着的巨大行囊放在弟子的面前,她解开行囊,里面竟然不是什么食水,而是……
一具尸体!
准确地说,是一具被泡得发白的水鬼尸体。
少女跪在地上,向目瞪口呆的弟子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我们上极仙台登云梯,一路走到这里,已失去了八个同伴。”
“恳求仙长明鉴,我们来此,不为成仙,只为申冤。”
十来个孩子将身后的包裹解开,露出十几具如出一辙的水鬼尸体。
那个被月楼救了的孩子也停止哭泣,默默将自己背着的包裹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女人的头颅。他还太小,只能将母亲的头颅割下来,背在身上。
诛仙台弟子久久地看着他们,半晌后道:“……你们,跟我来。”
她用神力造出了一节通往极仙台的台阶,十几个少年少女跟在她的身后,回望茫茫无边的云海,忽然有一个孩子低声唱道:
“檐宫无能,仙出其门;如烟在流,如鲠在喉……”
“如烟在流,如鲠在喉……如烟在流,如鲠在喉……”
那歌声越来越大,但词始终是含在嘴里,模糊不清的。
这首歌本是三百年前歌颂神明恩赐神石的童谣,流传甚广,人人都能哼上一句,许多凡人将其延伸为赞美修者恩德的童谣,经常在三仙台附近高唱,认为这样能引来修者的赐福。
但如果此时有人能靠近孩子们的嘴边听一听那词,就会发现虽然他们唱的还是那首广为流传的童谣,但词的意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歌颂神明修者的赞歌,变为了嘲讽和苦涩的哀歌。
作者有话要说:①注:引用自《康衢歌》
大意为:皇帝为了我们广大的老百姓,没哪一件事不是做得好到了极点。因此,我们不用自己动脑筋、出主意,也不要揣度皇帝的意图,只要照着皇帝的规矩办就行了。
有个有意思的事情,这个歌很早之前我在做大纲的时候就决定要写一首同音不同词的童谣来做暗线,但是反讽的部分我写了很多版一直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晚上睡觉做梦梦到我写好了,醒来打开手机备忘录一看,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条新的备忘录而且已经写好了,可能是晚上做梦迷迷糊糊起来写的吧,我感觉很有意思,所以没有做修改,就用的这一版,可能韵脚不是很好,但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