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阙(十八)

处理完师尊交代给自己的事情,顾修心情极好,摇着折扇,翩翩地往小楼深处走,一路上遇到弟子行礼,也笑眯眯地跟他们打招呼。

比起流明的暴躁,月楼的阴晴不定,他显然人缘极好,弟子们也并不怵跟他搭两句话,问:“仙尊这是往哪儿去?”

这要是换了流明在这里,登时就能暴跳如雷地检查弟子们的课业,要是换了月楼,也定然是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但顾修并不介意他们的失礼,反而摇着他那骚包的小折扇笑道:“仙主交代了事,这不,跟你们一样,给我的师尊跑腿去了。”

弟子们也哄笑起来,被师尊叫去跑腿这件事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大家都深有同感。

越往小楼里走,普通弟子就越少,顾修不急不缓,在小楼内一间毫不起眼的房间外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隐约传来了一阵讨论声,顾修摇着折扇,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屋里的议论声逐渐停了,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出,顾修又及时换上笑容,跟几位九江的管事打招呼。

有人对他道:“仙主在屋里等你呢。”说罢,给他使了个眼色。

顾修会意,笑着谢过几位,等人都走完了,才施施然地推门而入。

屋里,高位上,雁寻仙主坐在椅子上,单手按着额,闭目养神。

顾修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揉着她的太阳穴。这动作他做得实在熟练,一看便知是经常这样为师尊排忧解难,如果放在凡俗界,至少能得个什么“贤内助”的名头。

“事完了?”雁寻仙主问,“月楼怎么说?”

“又没什么坏处,师姐自然是愿意的。”顾修轻松道。

雁寻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两人都知道,雁寻想问的不是这个。

然而雁寻另起了话头:“我并不知道顾家这样大方,能叫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做主脉养子。”

“……哦。”顾修了然道,“师尊,您监听我。”

说着,他将手伸进衣领,摸出一只神力化成的纸鹤,指尖一捻,便化为雾气消散了。

雁寻坐直了些,将手伸进自己的袖口,她也从袖口摸出一只纸鹤,道:“彼此彼此。”

一对师徒,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却彼此监听,互相提防,面上还要装作知心贴心的模样,实在是很难想象。

雁寻又接着道:“等九江事毕,我会亲自去一趟御仙台,拜访顾家上一任家主。”

顾家上一任家主,那就是顾修的父亲。

顾修道:“师尊难道不信任我吗?”

话音未落,又狡黠一笑,话锋一转:“还是……师尊想借着这个由头,去查御仙台唐家?听说这次九江水患,就与唐家有关。三百年前,就是唐家主张将九江河一分为七,立九江坝,建极仙台的吧?”

雁寻并不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瞧瞧,师尊。您的徒弟我多贴心,连理由都帮你找好了。”顾修说,“一举两得的事情,您没有理由拒绝吧。”

雁寻颔首。她的确没有理由拒绝。

顾修笑眯眯地道:“所以,师尊为什么不将这件事交给我呢?”

雁寻冷静地指出:“你是御仙台的人,是顾家的家主。”

世家间的利益总是盘根错节。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互相包庇?而且,雁寻并不信任御仙台。又或者说,御仙台与极仙台,从来不是可以互相信任的关系。

顾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顾家,不早就是您的鹰犬了吗?”

雁寻不语,她只是观察着顾修的表情,像在评估什么。

“别脏了您的手,师尊。”顾修道,“您得学着把脏活给交给鹰犬来做。”

半晌,雁寻轻轻地笑了。

“你说顾家是我的鹰犬……好,就让顾家的家主证明给我看。”她说。

……

流明不愧是修真界最有能力的医修,她的判断是很准确的。

具体表现为,她说封不闻今晚醒,封不闻果真在今晚就醒了。

他是被纸页翻动的声音惊醒的。他好像从一个冗长又痛苦的梦中醒来,梦里是神力雾气缭绕的高高仙台,梦外,他睁开眼,触目所及的是惶惶烛火。

一冷一热,一冰一暖,醒来本该是件好事,他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怅然,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梦远去了,

一个女声道:“不语,你醒了?”

封不闻——现在是封不语了——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他的床前,正关切地看着他。分明是完全陌生的容貌,封不语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他尝试开口,但嗓子沙哑得吓人,“你是……”

那个陌生的女人抓起他的手,贴在她自己的脸颊上。她露出一个笑,但那笑容很复杂:“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封不语问:“你是谁?我……我又是谁?”他仔细去想,却感觉脑袋一阵剧痛,记忆一片空白,他既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他是谁?他来自哪儿?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这些问题萦绕着他。

“果然。”那女人说,“流明与我说你会失去记忆时,我还不敢相信,原来……是真的。”

封不语疑惑地看着她。很快,他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和处境。

他是御仙台顾家的养子,从小便有修仙天赋,因此被月楼——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收为徒弟。这次九江洪灾,他跟着师尊来九江处理灾祸,不想却被水鬼攻击,意外伤到了脑袋,失去了记忆。

封不语一边听月楼的讲述,一边时不时提出疑问,花了好半天,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因为失去记忆,他提出的问题都很简单,例如御仙台是什么,水鬼又是什么,但面前这个自称自己师尊的女人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不仅没有不耐烦,她看起来还……

封不语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从理智上来说,他其实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可是,她看起来太脆弱了。

她脸色苍白,眼底一片黑青,显然是熬了许久,形容有些狼狈,却只顾着对他嘘寒问暖,一遍遍地拆开纱布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她自己嘴唇干裂,却将茶杯送到他的嘴边方便他润嘴。

她看起来太柔软了,一点也不像是什么仙尊,那么无辜,像美丽的兔子,心软的神明。封不语犹豫着坐起身,轻声道:“……师尊。”

他的师尊猛地怔住了。片刻后,她俯下身,抱住了封不语。

她俯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对不起,不语。是师尊没保护好你。”

封不语感到,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封不语没有问。他只是犹豫着,回抱住了月楼,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了,师尊……”他轻声说。

寂静的夜里,只有风在吹拂。堤坝边浪打着浪,小楼下水滴着石,长夜尽头,水未穿石,天边却有一缕晨光破晓。

从这一刻开始,他相信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生。一个名叫封不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