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盖住了月楼的鼻腔。
从封不闻的出现到女人的反击,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只在分秒之间,月楼甚至有点回不过神来,但她还是下意识接住了封不闻,也接住了一手的血。
月楼下意识捂住了封不闻的伤口,他伤在脖颈上,几乎一整个喉咙都被穿透了。这么严重的伤势,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多半活不成了。
幸亏大妖的体质救了他,此时甚至还有余力断断续续地说话,月楼听到他在唤自己。
月楼捂住他的脖颈,用力压住伤口不让血溅出来,制止了他的动作,攻击了封不闻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月楼脸色阴沉得可怕:“等等,别动。”
她伸手往腰间一捞,想摸出点神石来,手探入储物袋,才发现里面只剩下半袋子的石头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月楼只能一手捂住他的伤口。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带着他往上浮去,身后的堤坝随着她的离开神力的离开而摇晃,封不闻半眯着眼,大量的血液流失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推月楼,让她去看身后正在倒塌的堤坝。
“还管那个做什么?!”月楼低低地骂了一句,方才宁可被神力吸干也要保住堤坝的人现在却视若无睹,一涉及他,她就变得与平常那个冷静的仙尊截然不同。她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封不闻的伤口,甚至连握住他腰的手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别看了!”
那声音几乎是在斥责了。月楼很少这样对他说话,坚硬、固执又疯狂。
于是封不闻顺从地闭上了眼。他有些自嘲地想,或许他会在后来人的嘴里成为一个男版的妲己也说不定。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失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被山崩地裂般的声音掩盖了,水流涌动着,仿佛咆哮。
他又想:能做她的妲己,自然是被唾沫星子淹死都愿意的。
但很可惜,他做苏妲己的幻想落空了——
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忽然止住了。
封不闻勉强睁开眼,只见浩荡如江河的神力从前方涌来,如摩西分海般分开了水流,在神力的尽头,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那儿。
月楼喜道:“仙主!”
来人正是翘首以盼的援军,极仙台的雁寻仙主。
雁寻仙主,也是封不闻的老熟人了。不过她也没有认出他来。这场时隔一百余年的重逢,对方毫不知情,只有封不闻眯着眼看着她,心想,这么多年,雁寻仙主好像还是一点没变。
她这一身白衣,换了诛仙台的司刑来穿就显得冷冰冰,太不近人情,但由她穿来,却显出十二万分的温柔圣洁来。身边跟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白衣男子,是她的徒弟。
月楼护了护封不闻的伤口,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水下的始末,不等雁寻回答又急急道:“仙尊,不语受伤了,我先带他上去,这里就交给你。”
雁寻仙主看了她怀里的封不闻一眼,肃然道:“去吧,流明在上边看着,直接去找她。”
说罢将手里的东西塞给月楼,是一枚拳头大的天石。
月楼松了口气,连忙将天石握在手里,用神力抑制住封不闻流血的伤口。
若说方才抛弃堤坝救封不闻她尚且还有半分迟疑,但此刻雁寻仙主来当救星了,她连这半分的留念都没了,此刻又神力充盈,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从几百米深的水底往上,两人只在几个呼吸间就冒出了水面。
猛然离开水面,月楼还有些不习惯,她大口地喘着气,第一时间去看自己怀里的封不闻,只见对方垂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毫无知觉,面色惨白。
月楼的心猛地一沉。
岸上巡守的弟子们发现了他们,大声呼喊起来:“水面有人出来了!”待他们急急跑进下水口,又喜道:“仙尊!”
月楼仙尊却面色难看。她托着封不闻一路游上岸,避开众人搀扶的手,直接打横抱起怀里的少年,沉声问道:“流明在哪儿?!”
不需他们回答,身后便传来一个粗犷的女声:“兔崽子们,挤在一堆做什么?都给我起开!”
人未到,声先至,这便是极仙台豪放的流明仙尊了。
她披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灰袍子,肩上挎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药箱,脚步快得像是被风追着,片刻就到了月楼面前,看清楚封不闻的伤口,登时便哀哀叫道:“哎呦,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看月楼也是心急火燎的模样,她也不多话,拉着月楼就往小楼里跑,飞速道:“弟子们在小楼腾了几间空房,快快快把他带过去我看看!”
小楼里挤满了人,许多九江周遭的受灾百姓被安置在这里,气氛平静却不压抑,数十个流明仙尊门下弟子脚步如风、忙里忙外,穿着与流明仙尊如出一辙的灰袍子,性子也同他们的师尊一样大大咧咧,扯着嗓子把周围帮忙的弟子们指使得团团转。
月楼抱着封不闻跟着流明上了二楼,推开大门,里面挂着麻布的帘子,流明推门进去,后脚给她抵着门,指使道:“放到床上去,放平了我看看。”说着,解下腰间的储物袋,从里面倒出三两颗天石,握在手里预备着。
月楼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她低头一看,刚好看到流明握着天石的手,她掌心躺着两颗拇指大的灰色石头,散发着莹白的雾气。
天石……天石!
世人对天石趋之若鹜,而大妖是可以被人为制造的。所以月楼从来将大妖与天石的联系捂得严严实实,甚至用了一些私下的关系,封锁了一切大妖相关的研究。
大利当前,她不肯信任任何人,就连雁寻仙主她都不曾告知一丝一毫,而流明医术高绝,对修者的身体构造了如指掌,如果被她发现这件事怎么办?
再说了,就算流明发现不了,她要给封不闻疗伤,封不闻的大妖身份就不能瞒。大妖身份在修者眼中就如同一把悬在脑袋上的长剑,随时都会往下落。
那么……就让这把长剑不存在好了。
月楼如同从充满恐慌的梦中惊醒。她快步将怀里的少年放在床上,推着走进来的流明:“出去!出去,这里不需要你!我一个人就够了!”
流明仙尊脚都还没完全跨进门就惨遭驱赶,懵道:“什么?啥?为啥不需要我?不是,你这……”
回应她的是“啪”地一声关门声,月楼在房里说:“仙主给了我天石,我自己能处理我的徒弟!”
流明先是一愣,然后几乎被气笑了:“月楼,你真以为你那破画是万能的啊?!我可跟你说,那孩子的伤不仅在脖子上,我看了,他的下颚也有穿透伤,很可能伤到了头部!这可是一分一秒都耽搁不了的伤,指望你那画,先不说你画不画得准,我问你,你来得及吗?!”
只听月楼在房里头大声喊道:“对了,你等会去找九江城主让他把我带来那个弟子带过来,我有事问她!”
合着完全不接茬啊?!流明这会儿是真被气笑了,她呸地一声,心说底下那么多病人,要不是看着那孩子伤得重的份上,谁稀罕往月楼面前凑?阴晴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发疯,真是怪人。罢了,月楼都说了是她的徒弟,徒弟出事师父管,她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一边想着,她一边骂骂咧咧地下了楼,走到楼梯口,见两个弟子用担架抬着一个浑身是血和泥的小女孩往房里走,登时就把月楼发的疯扔在脑后,大怒道:“等等等等!伤得这么重怎么能移动呢?!课业都白学了吗——快放下,我来包扎!”
说罢,端着一颗操不完的老妈子心,撸着袖子就扑上去了。
……
小楼底下是如何热闹自不必说,小楼上,房间里,却安静得可怕。
这里被改成病房,药和炉子都有,月楼取了布条先给他简单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又将雁寻仙主给的天石分成好几份,其中一份捻成粉末,隔着布条敷在封不闻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封不闻的下颚,果然看见下颚有几个小小的血洞,是穿透脖颈的余力造成的,不深,但看起来很吓人。
流明说得对,这种伤口,只有医修能处理。
医修不仅能治疗伤口——这种事情只要有神力就能做到,不算什么难事。而医修之所以被称为医修,是因为他们精通人体构造,能将神力探入身体,幻化成器官和血肉,连接伤口,让伤口立刻“痊愈”。
虽然这种痊愈只是幻觉,但已经足够欺骗身体了。只要在之后好好修养,身体就会慢慢生长出真正的新肉,而神力构成的虚假血肉会逐渐消散,直到伤口真正长好。
当然,伤口一直长不好,又或者是直接失去了不可再生的器官也不要紧,只要一直用神力维持,虚构的血肉就会一直存在。修真界不乏有失去手脚的修者,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也是用神力虚构手脚,只是用起来不太方便罢了。
若换一个人来,或许真的会手足无措,但月楼不一样。她的画卷,画什么都能成真。
她处理好伤口,抿着唇,在拿出画笔前,偏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少年。
他双眼紧闭,面如死灰,眼皮上那颗小痣露出来了,像一滴鲜艳的血。
晃神间,躺在那里的人好似变成另一张更成熟的脸。在月楼的记忆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寂静房间,那个人躺在她的膝上,也是这样双眼紧闭面如死灰,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
她闭了闭眼,握紧了手里的画笔。
落笔,墨如水般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