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阙(九)

时间倒退回一刻之前,在城主心中变得靠谱但没完全靠谱的仙尊此时正感到为难。

她雷厉风行的架子才端了一息,步子都还没迈出去两步,封不闻便拉住她的衣袖,急急问道:“师尊,我呢?您忘了弟子?”

月楼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他。她摇摇头:“你就在城主府等我们回来,这里很安全。”

她按下封不闻的肩膀,安慰性地拍了拍他:“别怕,看看天色,顺利的话,太阳下山就能回来。”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封不闻心底却猛地一突:“师尊,弟子同您一道去!”

他抬起头,对上了月楼疑惑的视线,舔了舔干燥的唇。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多无理取闹,洪灾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他心里有股毫无来由的恐慌,那种感觉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他没法解释。

他只能急切地抓住她的袖子,收紧手指,让那截细滑的布料不至于从指尖滑走:“师尊,弟子想跟您一道。”

时间在漫长的对视中被拉长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封不闻都开始在脑海中盘算起了等月楼离开后就偷偷跟上去的计划时,她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和又无奈道:“好吧,没办法。”

说罢接过连颜拿着的伞撑开,将他揽进伞的范围内,才往外走:“走罢。”

封不闻的心怦怦直跳,他们挤在一处伞下,外边倾盆大雨的声音仿佛能震彻天地,却盖不住他心跳的声音。

他甚至没有看着脚下的路,直愣愣地侧着头,像个傻子一般看着她美丽的侧脸,狂风骤雨吹进小小的伞下,有那么一两颗雨滴没被她的神力挡住,落在她的脸颊旁,又顺着那轮廓滑下来。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冷硬。他想。他怎么会觉得这张脸是冷硬的呢?她分明……分明……

封不闻如坠梦中,忽然又一脚踩空,从梦中惊醒。

——等等!他不是想她死的吗?!那他又为什么要跟上来?

直到他们到了九江坝,封不闻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简直想回到一刻钟前掐死那个执意要跟上来的自己。

他的脸臭得可怕,一下九江城主府的马车,就惹得来往的弟子们奇怪地看过来。不过非常时期,也没人在意这个。比起他,弟子们更在意同他一道来的另一个人——

“仙尊!”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弟子惊喜唤道,“您来了!”

堤坝上脚步匆匆的弟子们纷纷被她唤醒,朝他们看过来。一张张麻木疲惫的脸,却在看清月楼脸庞的那一刻骤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月楼跳下马车,站定,环视四周。

封不闻跟在她身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些自己从踏入九江境内就看到的雾气出自何处——

整个九江堤,近乎被雾气吞没了。原来那些并不是雾气,而是神石在这里源源不断地烧成了灰,散逸而出的神力遮天蔽日,淹没了近处的极仙台。

马车停在了堤坝上,堤坝并不宽,大约只供四五人并排行走,还有一半地方堆着沙包,把空间挤得更小。就是这样狭窄的地方,却有无数弟子来来往往,脚底的泥沙被踩了一遍又一遍,连脚印都泥泞不堪。

就在众人的注目中,月楼挥开近处的雾气,顶着漫天风雨,将手举过头顶。

雾色再度涌起,一把细长的剑从雾气中凝出,剑锋嗡鸣之声不绝于耳,她伏身,握剑,狠狠往下一斩!

漫天雨雾都被她一剑斩开!

蓝色的衣袂翩飞,连喧嚣的风雨声都静了一瞬,片刻后,才重新涌进众人耳朵里。

只一剑,已经不需要再说更多。

雾气从她的周身向外涌去,支撑起一个屏障,将堤坝上冒雨的众人包裹进去,再没有一丝风雨能吹进来。

而她手指一握,长剑在雾气中变回了毛笔的模样。时间紧迫,她言简意骇,开门见山:“裂缝在哪儿?带我去看。”

她的画笔也并非万能的,至少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那个名叫连颜的弟子也爽快,二话不说带着她去找了管事,这几天管着九江堤的是一位极仙台的管事,月楼看他有点面生,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极仙台这么大,面生的人多了去了。

对方也知道情况紧急,没有多问,只是寒暄了几句,就带她找到一处偏僻的河提,河提上围着七八名弟子,见到她便行礼道:“仙尊。”

月楼挥挥手,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述说下了解了情况:这处堤坝就是最开始出现裂缝的堤坝,从外处看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裂痕。

他们带着月楼去堤坝外看了一圈,的确跟他们说得一样,在堤坝出水口外处可以看到一处位置很靠下的裂缝,那裂缝被暂时用神力堵上了,但龟裂的纹路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加深,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堤坝深处撞击着本就脆弱不堪的裂缝。

这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

管事和几个弟子充满期待地看着她,那目光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相信只要月楼能提笔画一幅画,世间一切问题都会在她的笔下迎刃而解。

与之相对的是,月楼紧紧皱着眉。

管事见她久久没有动作,疑惑道:“仙尊,画……?”

月楼摇了摇头。画不是万能的。但他们明显不信,人们总是会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物寄托难以想象的期望。

她只好铺开画布,捏起画笔,三两下描摹出堤坝裂缝的模样,她伸出手,用笔尖轻轻碰了一下堤坝,动作好像将笔尖伸进墨水盘里,笔尖立刻就沾上了堤坝的灰土色。

她用土灰色轻而易举地抹平了画面中的裂缝,随着她的动作,好似时光在众人面前的墙壁上倒流,那些裂缝缓缓倒退、合拢,岌岌可危的堤坝霎时间焕然一新。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欢呼,只见月楼放下了笔,伸出食指,在堤坝上一抹——

泥灰从她的指尖往下落,裂缝又迅速出现,扩大,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就恢复成最初的样子,甚至较之更甚。

“怎么会……”有人喃喃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站在众人身后的封不闻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他和月楼待久了,其实很明白她这个逆天能力的弱点,也知道她并不像修真界传说里那样无所不能。

封不闻有些嘲讽地想,如果她真的无所不能,为何又要在他们身上索求一个得不到的人?

她的画笔若要实现什么,就需得与原物画得一模一样。要做出什么改变,当然也是一样。

她现在只看到堤坝的最外围,当然也只能画出、解决最外围的问题。但这个堤坝的问题并不在外围,裂缝是从内里出现的。如果她想要解决问题,就得……

月楼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下水去看看。”

封不闻的心又是一突。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如同去而复返的浪潮,迎面朝他扑来。

那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浪打湿没顶了。巨大的恐慌感将他淹没,什么复仇什么折磨,都被他抛在脑后。想都没想,他脱口而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