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谢无垢面色一喜,三两步站起来,就要迎上去:“师尊……”
月楼仙尊恍若未闻。在这寂静的夜里,她脸上有种不合时宜的喜悦,仿佛春风往脸上渡了一遭,蒸腾起盎然的生意。
谢无垢觉得不对劲:“师尊?”
他的师尊像是完全没听到。她脚步匆匆,踩着门板走出来,直接略过了空地上的其他人,迎向他们身后。
谢无垢转头过去,发现一个御仙台弟子踏进这方小院,面带喜色,前脚刚迈入,便道:“仙尊,人找到了。”
他下意识觉得奇怪:人找到了?谁找到了?
御仙台与极仙台向来没甚交情,为什么御仙台的弟子会为月楼仙尊找人?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月楼仙尊的亲传弟子,在十二年间掌管月楼仙尊身下名下的一应大小事,为什么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有什么人是月楼仙尊要避开他,让御仙台帮忙寻找的?
一个答案在他心里呼之欲出。
果然,月楼仙尊问道:“真的?那个人真的像御仙台说的那样像?”
女弟子道:“千真万确,仙尊。他右眼的眼皮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跟您说的一模一样。”
月楼仙尊向她比划了一个画卷的手势:“御仙台应当有他的画,你们看过他的画,确认了吗?”
女弟子道:“仙尊给弟子看过。御仙台找到的那个人,跟画卷上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月楼仙尊急切追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女弟子小心地看了一眼她:“在西京……归一楼明日在西京有个唱卖会,要卖掉一批凡人奴隶,那个人就是其中一个。”
月楼仙尊皱起眉,沉默了下来。极仙台和御仙台的弟子都知道,西京是月楼仙尊的还未成为修者时的故地,而且,归一楼的楼主曾是月楼仙尊的徒弟,两相叠加,应当是很忌讳的。
因此此时见她沉默,弟子还以为她不想亲自去,便道:“仙尊若是急着要见人,御仙台现在去把人领回来给您看看?”
谁知道月楼仙尊皱着眉,只是问:“来得及吗?”
弟子傻眼:“什么?”
“我说,来得及吗?”月楼仙尊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面上挂着担忧,“从这里到西京,极仙台最快的马车得有两天路程吧?来得及吗?”
弟子连忙道:“来得及,来得及!御仙台前些日子改装了极仙台的马车,您不常出门,还不知道吧?现在从极仙台到西京,一天就能到!就是要烧神石。”
月楼仙尊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点笑的模样。她道:“那你去我库房里拿。——对了,在唱卖会上拍东西也得花不少神石吧?记得多拿些备着。”
弟子稽礼道:“是。”旋即匆匆奔向库房。
站在一旁的谢无垢听了这么一场,还有什么不懂?他望向月楼仙尊,怔然道:“师尊……”
月楼仙尊像是才看到他,皱眉道:“谢无垢?你怎么还在这里?”
只一句话,亲疏立辨。
月楼仙尊为什么要突然将他除名?现在谢无垢知道答案了。
她就要有新的徒弟了。
首先冲进谢无垢脑海里的感受,竟然不是愤怒,而是荒唐。他莫名地有种宿命之感,仿佛他的师尊创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有无数人在其上奔波,以为自己能走到尽头,而她在看够了之后,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巧巧地将他们从路上推下来,换上另一个她更满意的人。
而最可笑的是,比起月楼仙尊把他当作替身,她要有新徒弟这件事更令谢无垢感到愤怒。
他堪称平静地扶着剑,站了起来。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反问了一遍,缓缓走向月楼仙尊,说,“师尊,我不在您身边,应该在哪里?”
他每说一个字,就更逼近一步,好似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后背伤口所带来的剧痛了。
月楼仙尊却没有后退,她看着他,眼睛清凌凌的,冷静、无辜,甚至还有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完全没有一个罪魁祸首该有的心虚,只是在疑惑谢无垢走到自己面前是想做什么。
终于,谢无垢淌着血,走到了她的面前。他比她高太多,于是微微低头,轻声说:“师尊,您要有新的弟子了?”
月楼仙尊点点头。
听到这个回答,谢无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点笑的模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轻柔地说话。然而若是此时他没有背对着众人,只怕所有看到他表情的人都会被吓一大跳——那是多么矛盾的表情,仿佛火里头燃烧的冰。
“为什么?”他又问。“他比我好?比我更让您喜爱?”
这实在是卑微又刻薄的询问,就连月楼仙尊都微微一怔,露出了些许迟疑,但谢无垢停不下来了,不等月楼仙尊回答,他又接着追问:“他能做得比我好吗?他能为您打理极仙台吗?能为您教训出言不逊的世家子弟吗?能为您在仙台大比中夺得桂冠?能为您入秘境寻药?能为您打理居室、做羹做汤?!”
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已经从轻柔的询问变成逼问了。月楼仙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
谢无垢冷笑一声,而后猛地迈步,抓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下去!
月楼从那个吻里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咬了她的唇,狠狠地,带着报复和发泄的意味,但到了最后又化作了无可奈何的愤恨和绝望。
这个奇怪的吻持续时间并不长,因为谢无垢没等她推开他就放开了她,他冷笑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师尊,他能像我这样伺候您吗?”
在场所有人完全呆住了。直到钟灼的长鞭从后方袭来,砸在谢无垢的后背,将他直接捆了起来,重新拖到自己身边。
“目无尊长。”钟灼说。
他仿佛只会说这句话,谢无垢感到无趣,接道:“当鞭二十。”
钟灼盯着谢无垢,他的眼睛跟月楼仙尊很像,都是清凌凌的,只是月楼仙尊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河流,而他的眼睛像是被封冻的河冰。
谢无垢咧嘴道:“司刑大人不惩罚我么?”
钟灼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没有再答话,而是直接用长鞭捆住谢无垢,要带他离开。
谢无垢被拖着走出几步,才踉跄着勉强站起来,他回望月楼仙尊,去库房取神石的弟子已经回来了,月楼仙尊正在向她询问着什么,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山下走去。
就在这时,钟灼忽然停了一步,等他站稳。
谢无垢下意识看向他冷若冰霜的脸,忽然看到,他不经意间眨了一下眼。
——钟灼的右眼眼皮上,有一颗鲜红如血的小痣。
长在眼皮上的小痣,睁眼时是完全无法发现的,只有眨眼时,才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艳色。谢无垢太熟悉了,因为他自己的痣也是这样的。
再定睛一看,他们的脸其实长得很像。只是钟灼总是面无表情,他身上那股冷若冰霜的气质让人会在第一眼时忽视他的五官和样貌。
月楼仙尊的徒弟并不多,大多数都变成了修真界的闲来饭后唏嘘的对象,唯有她的第一位徒弟的去向,是修真界无人知晓的秘密。
是无人知晓,还是对方位高权重,无人敢提起?
诛仙台的司刑大人,钟灼,他才是月楼仙尊的第一位徒弟。
灵感如火光乍现,谢无垢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继而越来越大,满溢的荒唐之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到了最后,几乎分不清楚他是在发笑还是在咆哮。
“哈……司刑大人!”他大笑着道,心里甚至对这个冷冰冰的人产生了点怜悯,“原来你也是!原来你也是……”
原来你也是无尽轮回中的苦行者,原来你也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眼角余光中,月楼仙尊雪蓝色的衣摆一闪而过,匆匆下山去了。
月楼仙尊走后,原本站在一旁的极仙台弟子却没有散去,反而自发凑了过来,围在钟灼身边。
钟灼手腕微动,长鞭收紧,状若癫狂的谢无垢猛地一滞,失去了意识。
确认周遭唯一能听到这话的外人也彻底失去意识之后,钟灼才停下脚步。他望向身旁的几个极仙台弟子,微微颔首,片刻后将手掌覆上侧边脸颊,再移开时,手掌下竟然变成了森森白骨!
半脸皮肉半脸白骨,这本该是极为骇人的一幕,但钟灼神态自若,弟子们也像是见惯了一般面无异色。他们不仅面无异色,甚至微微低下头去,将自己的手掌也覆在脸颊上,片刻后放开,脸上竟也成了白骨!
那白骨像是蔓延的病疴,众人之中,只有钟灼是半面白骨,其他几人的白骨蔓延程度不一,有人轻有人重,轻的只覆盖在最侧边的脸颊上,重的甚至已经越过了鼻子,覆盖了另一边眼眶,只剩下两指宽的皮肉盖着脸颊。
钟灼抬手招来人群中白骨化最严重的那人,那是一个看起来沉默内向的女弟子,她的五官十分清秀,可如今红颜化作枯骨,只留下狰狞的惊悚之感。
钟灼顿了顿,他居然准确地唤出了这位极仙台外门弟子的名字:“连颜。”继而他问:“……为诛仙台做事,你可曾后悔?”
“不曾。”连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弟子理当如此。”
这七八个弟子,竟然都是钟灼安插在月楼仙尊身边的探子!
而月楼仙尊对此一无所知。她正登上马车,去接自己的新弟子。临走时,她似有所感的回头,望了一眼深夜的极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