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章 积阴地

岑吟暗道这可真是不妙。

本以为这个书生多少知道些分寸,却没想到,原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有此等能为,将地下所有冤魂召出,绝非寻常术士。

这堂里阴风阵阵,烛火碧绿如莹。岑吟转头看了看门外,只觉一片漆黑,煞气满天。再看门内,那些阴魂厉鬼一个个前后摇晃着,因着主人魂魄不宁而将脱离束缚。

岑吟觉得背上拂尘在抖。她心知这绝非什么好兆头。

这屋里屋外皆是厉鬼之气,饶是她吃了糯米糖糕也有些不适,更别说那些一口未动之人。她早已明白了萧无常的意图,原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旁传来咳嗽声,只见萧无常拍了拍胸口,将葫芦取下来,又吃了一粒丹药。

他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你可还好?”岑吟问。

“不妨事。”萧无常点头,“年纪大了,有些吹不得风,动骨伤筋。”

想想也是,几百岁的老头子了,入土为安都能再轮回好几次。岑吟吸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枕寒星。

这一看她却惊住了,只见枕寒星半闭着眼,也前后摇晃着,头颅不自然地左右摆动,手指也在微微抽搐。

岑吟记得萧无常曾说过,他是佛国护法,人间多污浊气,有些损他梵行。如今这满屋阴气逼人,想来定是影响了他和枕寒星。

“你的书童……”岑吟说着,又担忧地看着他,“你……你当真无事?”

这次萧无常没有回应她。他只闭着眼,坐着不动。

岑吟有些慌了,她急忙起身,弯腰去查看他的情况。

萧无常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抵在自己脖颈上,脸颊也冰冰凉凉的,又冷又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事。”他笑道,“你的手好凉。”

岑吟见他还能说话才放下心来。她抓着萧无常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他。

“你饿了吗?”萧无常忽然问。

“我不饿。”岑吟纳闷怎么这时候他还想着这个,“刚吃过糯米糕,你忘了?还是先看看你的书童要紧。”

萧无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小锦囊来,从中取出一枚黑色的片状物,要岑吟喂给枕寒星吃。

“这是灵芝根……药用的,”他轻声说,“人不可食,但能稳他心神。”

岑吟点头照办。她将那东西塞进枕寒星口中,那书童顿了顿,停止了晃动,再过一会便睁开了眼睛。

“失仪了。”他轻轻道。

见他主仆二人无事,岑吟才转过身来。看着那些摇晃不止的阴魂,心知不能放任,需得尽快抑制它们的戾气。

“柳夫人,”她说着,缓步来到客堂中央起手行礼,“眼下厉鬼也看到了,是否先救人为上?”

“我等是没这个能耐的,敢问女道长能救吗?”柳夫人问。

“贫道尽力一试。”

岑吟俯身看了看那些吐血之人,探了探他们的脉搏。这些人魂魄被煞气所伤,虽然调养后能可恢复,却还是免不了要折寿几年。这手法实在有些阴毒。

但那阴沉书生此刻正抱着手臂站在门边,颇为得意地看着酒铺上空的厉鬼,全无一点救人之意。

岑吟也不多言,她早有准备,取了一些空白符箓,用茶水画了些镇鬼敕令。她将这些符咒一字排开,将手一指,瞬间那些符箓便腾空而起,猛地贴在那些阴魂头上。

顿时它们便伫立不动了,立在地上无声无息。

岑吟将用过的茶水泼在地上,接着问屋内的丫鬟又要些白糖糕来。

丫鬟们迟疑着没动。这时中堂上那一直不说话的柳十爷忽然开口了。他气势一直被夫人压制着,众人几乎快忘了他的存在。

“按贵客说得去办吧。”柳十爷道,“女道长,不知你还要置办些什么吗?”

“哟,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柳夫人有些惊讶。

“非是好心,而是若再有人死在我这铺子里,你我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柳十爷叹道,“只要不死人,我怎么着都行。”

柳夫人听罢,也不言语,示意下人们按照岑吟说得去办。

岑吟要他们准备朱砂一碟,毛笔一支,清水一碗,筷子三根。另外有红灯笼二十四个,白蜡烛二十四个,还要黄草纸钱一沓,纸元宝八十八个,炭火一盆,香炉一鼎,沉香三支。

东西来的时候,岑吟先取过糯米糕,要他们喂那些人吃下,随后又写了些安魂符,化在水里给他们灌下。这些东西下肚,很快这几个人就缓过来不少,渐渐有了些精神。

看到他们无事,岑吟也不再多费心思。她将炭盆端起来置在屋外,持着青锋剑穿过一堆纸钱,念诵了几句口诀后,便将剑一甩,将纸钱扬得满院都是。

那些黄纸钱飘飘撒撒,很快落了满地。岑吟看了看四周,见并无异状,料想定有小鬼收了自己的买路财,那些幽魂一时应当无虞。

她又取过那些纸元宝,叫仆人过来,一只一只丢进炭盆里烧光。

岑吟做这些事时,那阴沉书生一直盯着她看,面上始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围着狐狸的少女仍旧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面。她身后那冥婚女鬼阴森立着,姿势端庄而僵硬,显然未受那煞气侵蚀。

倒是那大汉看着岑吟忙活,禁不住呵了一声。两个鬼童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用那青白色的眼睛盯着那女冠发笑。

“你这道姑何苦来,又跟你没甚关系,他死他活由他去。”那大汉忽然道。

他嗓音隆隆的,十分粗野。岑吟瞥了他一眼,并未做声。

“你可真是给自己找麻烦!”他见这女冠不理自己,登时有些不快,“江湖术士,哪个不是兜着命走路,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几条命。若真死了,我倒也不费这功夫了。”岑吟冷冷道,“既然还活着,能救则救。修行之人,按规矩办事罢了。”

“我说你这女道士——”

“佛国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萧无常忽然道,“诸位都是道上人,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见死不救呢?他若死了倒不要紧,他若没死,日后见了,岂不尴尬?”

“救救救,一定要救!”见萧无常发了话,柳夫人立刻顺势而为,“只管救,奴家这里别的没有,祭祀之物多得是,尽管取用。”

岑吟无心理睬他们。她坐在椅子上,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那二十四个红灯笼上绘着勅令。

屋内无一人援手,只有枕寒星上前替她扶着灯笼,将画好的那些一只一只摆放整齐。

柳夫人却站了起来,绕过他们后小心地靠近那厉鬼。她挨个观察着屋内的阴魂,又不敢靠得太近,但又为能仔细一观而兴奋不已。

“凤穿牡丹的刺绣,这当时二十年前的图样了。好生精致。”她品评着那冥婚新娘鬼气森森的吉服,又转头去看那无脸歌女,“这琵琶……只怕是旧时珑玉坊的做工,想必有些来历。还有这——”

柳夫人说着,低头看了看那一对鬼童。若不是面貌凶恶,倒应当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前朝王公墓殉葬的童男女。”那大汉道,“被切开头皮,活灌水银而死,怨气极重。我给养成了小鬼,凶是凶了些,但还算听话。”

柳夫人点点头。她绕过那无头的将军,又走几步时,停在了那持剑的道士面前。

那道士立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贴着岑吟画的符箓。那召唤他之人被反噬得不轻,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咳嗽,连话也说不出来。

柳夫人一时好奇,微微掀开符咒看了看他的面容。只见一张七窍流血的脸张着嘴看她,眼眶里黑洞洞的,不断淌着黑血。

“呜啊!”她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险些踩坏了一个灯笼,“吓死奴家了!”

“这道士有些意思。”那阴沉书生忽然道,“看得出……生前是个修为极高之人,也不知是在哪栽了跟头,看这死法……似乎是中了毒,又被剜出眼珠,活活疼死的。”

“小寒以为……这位哥哥长得甚是好看。”围着狐狸领子的女童说道,“若是将脸擦得干净些,只怕也是好模样。”

“奴家最是喜欢俊逸之人了,可惜啊可惜。”柳夫人惋惜地说着,又来到门边,仰头朝铺子上看。

只见那上面齐刷刷地悬浮着数百阴魂,皆垂着手,低着头,刚好看得见他们的模样。哭的,笑的,面无表情的,有的还腐烂着,露出了片片白骨。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睁着眼睛,眼珠向下瞟,正阴森地盯着柳夫人看。

柳夫人怪叫一声,险些坐在地上。柳十爷早赶过去,一把扶住了夫人。

岑吟正画着灯笼,这时却忽然开口了。

“别去看他们。”她轻声道,“装作看不见便好。你若能看到他们,他们便能伤你。”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柳夫人捂着胸口,连连吸气,“好了好了,奴家信得过诸位的本事了,快把这些东西收回去吧!”

客堂内雅雀无声,寂静得有些诡异。只有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响,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柳夫人有些惊讶。

“诸位怎的……都不做声呢?”

“还用想吗,显然是收不回去。”岑吟冷淡道,“我劝过夫人莫要召魂,夫人倒好,让人把底下的东西全召上来了。”

那阴沉书生忽然大笑起来。他重新坐回椅子里,继续饶有兴致地盯着岑吟看。

萧无常仍旧坐着未动。他的眼睛却微微睁开,不着痕迹地落在那书生身上。

柳夫人和柳十爷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着岑吟。大约过了一刻钟后,柳夫人实在忍不住,指了指她画的那些灯笼。

“你做的这些……莫不是……驱鬼用?”

“不然呢?”岑吟皱起了眉,“你以为我做这些干什么?过元宵猜灯谜吗?”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异样,诸人想笑又不太敢笑,毕竟身旁就站着数个厉鬼,稍不留意就会擦碰到,谁也不敢大意。

说话间,岑吟已经画好了二十四只灯笼。她吩咐柳家下人点上白蜡烛,将这些灯笼罩在上面,分作两排,一排十二个,挂在门外的东西长廊上。

这次柳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人照做,不得拖延。

月黑风高,阴风阵阵。二十四只红灯笼徐徐升起,系数被挂在廊檐之下。烛火幽幽,映红了阴暗长廊,酒铺的院子内亮起了一片红光。

灯笼高悬后,院内的阴气便轻了许多。屋内的厉鬼也只安静立在椅背后,不做声,也无动作。

岑吟看了看屋中烛火,见它们仍然碧绿一片,便取过准备好的碗来。她在碗里倒了些清水,拿起三根筷子,将它们立在碗内。

“前三三,后四四。”她轻声念叨着,“子不语,观心祠。”

啪地一声,三根筷子骤然立在水碗中,竖得笔直。

岑吟深吸一口气。她取下背上拂尘,在那筷子周围绕了三圈,随后轻轻一甩。

“退。”

随着她话音落,长廊下的灯笼忽然摇晃起来。一阵冷风自屋中吹出,散去屋外,客堂内的烛火瞬间变回了金黄色,一下子暖了许多。

但岑吟的脸色却奇差无比。

因为那些厉鬼竟毫无变化,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无法驱之?岑吟暗道不对劲,她将头一转,正看到那阴沉书生盯着她看,一脸玩味。

“说起来,这位女道长……似乎还不曾召鬼啊。”他笑道,“如今,可就差你一个了。”

那大汉哈哈大笑,那女童也转头看她,甚至那几个受了伤的人也都忍不住转头,想看看岑吟会如何收场。

但岑吟却冷冷地笑了一声。

“诸位怕是有什么误会。”她挑着眉道,“我是陪这位萧天师来的,不过是随行,并无打算参合这铺子中事。更何况还嫌这里的阴邪之物不够多吗?还要再召?”

“我看女道长挺上心的,还救了这些人一命。”那书生道,“既然这些东西横竖都退散不了,不如再召一个,以毒攻毒如何?”

“荒唐!”

岑吟有些愠怒。她正欲发作,萧无常却笑了起来,示意岑吟切勿动怒。

“再召一个也好。”他忽然道,“也让柳夫人看个饱。”

“哎呀呀,萧公子真是——”

“荒唐,”岑吟喝道,“你简直是胡来!若真出事——”

“不会。”萧无常摇头,“说不定再来一个,真的以毒攻毒了呢。”

“我极少召厉鬼,也并无阴魂供我驱使。”岑吟断然拒绝,“若我真召,不知会召个什么东西出来。”

“不然试一试,如何?”萧无常冲她一笑,“说不定你一时鸿运当头,把那暴君幽寂王召唤而来,那这些厉鬼可就有人收拾了。”

他这话一出,屋内却刮起一股阴风。那些厉鬼竟有些变了脸色,红衣新娘手指一抖,殉葬童子抱紧了大汉的腿,就连那无头将军也晃了一下,显然幽寂王这三个字令他们十分恐惧。

“萧公子可真会开玩笑……”柳夫人说着,却抱住了柳十爷的手臂,“我这小铺子,哪配得上请幽寂王……”

“不请幽寂王,请些狠角色也行啊。”萧无常沉思道,“十九国时期的悍将公输缜,燕朝的酷吏长孙王臣,还有神龙朝的烛龙太子,长生殿那位疯皇后姬元辙,往生池的诗人齐思,和昭臣元年的血滴子首领庞轩辕,可都不是普通人。能请来一个——”

“就能把这里连人带鬼杀个干净!”岑吟一拂尘抽得他找不着北,“你可当真是疯了!”

萧无常捂着脸,十足十的委屈,又不敢多言。一旁的枕寒星侧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那阴沉书生打了个呵欠。

“莫不是女道士……怕了?”

“你不必激将我。”岑吟看都不看他,“我不吃这一套。不要以为普天之下皆蠢材,你召这么多阴魂显摆自己的能为,说到底也就是个旁门左道,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你——”

“闭嘴吧。”岑吟不耐烦道,“我不喜欢同你这种人讲话,烦得很。”

那书生被她呛得脸色煞白。他愣了片刻,竟没说出话来。

萧无常叹了口气。

“仙师,当真不试试?”他问。

听到仙师二字,岑吟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她转头看着萧无常,似是意识到了他话里有话。

“我有什么非召不可的理由吗?”她换了个方式问。

萧无常摇摇头,又点点头。

“小寒想看看女冠的本事。”旁边的女童忽然道,“小寒觉得女冠不是普通人。”

“但我并不擅长召阴魂。”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萧无常狡黠道,“万一……以毒攻毒呢,对不对?”

岑吟没有作声。她瞥了那书生一眼,后者正一脸嫉恨地瞪着她。

见他这般小肚鸡肠,岑吟冷笑一声,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也罢,我可以试试。反正就算失败了,还有这位先生兜底。”她看了看门外道,“再怎么召,也不如人家千军万马,出得来,回不去。”

她这话大有讽刺之意。那书生听了,几乎怒发冲冠,但又不好发作,只得硬忍了下来。

岑吟也不再理睬他们。她想了片刻,取出一张空白符纸来,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咒。

画完后,她将符咒拾起,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到炭盆边,将那符咒掷在了火中。

哗啦一声,客堂内水碗里的筷子骤然散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众人心头一惊,但顷刻间一道风过,皆觉得眼前一黑。

好似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他们身旁掠过,只一瞬,便骤然消失了。

铃铛声骤然响起,虚无缥缈,却清脆摄人。眼前渐渐清晰时,屋中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的炭盆旁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男子,正贪婪地吸着焚烧纸钱后的烟气。

那男子一袭捕快黑衣,看着极瘦,头顶戴着高高的无常帽,腰上挂着一串铃铛,正在叮当作响。

众人只见那漆黑的帽子上绘着一道朱砂,笔锋遒劲,乱中有序,上书四字:【地狱封门】。

岑吟一见是他,不由得有些惊讶。可对方却显然很乐意到此一游。

“脚尾饭!”

那人笑着,露出了两颗尖利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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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可肆市,服药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