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背错了。”
“嗯?”
“是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岑吟冷淡地说着,不愿多言。
萧无常懒洋洋地坐着,歪头看她。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岑吟静静看着远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我隐约记得,我阿爹最喜欢孟德公的诗。”她喃喃道,“那时妹妹还在,他常读诗给我们听。”
岑吟说这话时,他们正坐在一辆马车上,自城东赶往城西。
马车有些粗陋,无盖无棚,乃是个庄稼人拉货的车子。一时寻不到更合适的,便只能暂且将就了。
至于为何要去城西,这还要从大约两日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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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迎松客栈,人字房内。
“头疼。”
自己身为女道士,清清白白二十年,谁知一朝来了个护法神,不但赖在这不走,还自称能护自己周全。但若是细细问他,又一问三不说,高深莫测不知道做给谁看。
纵然有人帮扶是好事,却诸事依旧毫无头绪,仍如瞎子摸象,不知该去何处求。
岑吟生性多疑,虽信他九分,却还有一分不信。萧无常毕竟一家之言,有待商榷,她冷静下来后,还是想再同神女扶乩求证,以测凶吉。
扶乩又称扶鸾,需有木盘,沙土,更需天地人三才六部方可行。从前在道观时有师兄帮忙,再叫些师弟师妹唱生记录,如此得神女天机,并非难事。
但如今自己孤身在外,准备不足,无法成事。莫说扶乩,就是请个仙,都要费些力气。
思前想后,她觉得此事不打搅神女也罢,且先问一次小卦,探探萧无常底细。
那个护法神日复一日在自己四周打转,此刻就坐在屋内那张太师椅上看书。岑吟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支他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白面郎,”她寻上那人道,“我有些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萧无常问,“你但说无妨。”
“我几日未曾打坐了,想在屋内辟一处道场,调息气脉。”岑吟道,“但我有个规矩,每次坐寰毕定要喝一碗清泉水。可此处的泉水不能入口,能否请你帮我去寻一壶干净的水来?”
“这事容易得很。我马上就去帮你找。”萧无常答应得十分痛快,“你且等着,我早去早回。不许乱走。”
“我打坐也需要几个时辰,不必返回得太早。”岑吟道,“你且外面逛逛再回来。”
萧无常狐疑地看着她,怀疑她是不是想跑。岑吟同他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趁他外出时溜走,他才把心放下,拎着水囊大步流星地出门找水了。
萧无常离开后,岑吟立刻去更衣沐浴,口中不断默诵着祝祷之词。更衣梳妆后,她便在屋子四角点上了蜡烛。随后她又寻出一方烛台,将其放在案上,罩了绘着蜂蝶的灯罩,于房中清出一片道场来。
布置完毕,她换上干净道袍,点燃一炷清香,欲请神问卜。
岑吟幼时曾亲见神女,秘受了一些偏门道术。若遇异事,可用线香为引,以艾草为媒,请神占卜,问询心中疑惑。
卜卦神所用的线香是檀香,里面参杂了一些芭蕉叶,一旁还放了一只白瓷水碗,里面置着两根柳枝。
但俗话说芭蕉藏阴,柳树藏鬼。所以此法请的不是真神,而是正鬼。
她心知萧无常随时会回来,不可拖延过久,于是立即取出师兄赠的符箓,拿了一张搁置在香火顶端,让它从中间灼出一个洞来。
余峰绘制的符箓分有字和空白两种,带朱砂的皆是他亲笔所画,极有威力。他制了许多咒符,种类繁多,效用不同。岑吟这一次取用的乃是阎罗敕鬼令。
眼看着符咒灼开一个小洞,岑吟立刻单手结印,闭目默念召唤之术。随后她取出朱砂釉盒,以二指点砂抹在额间,拘那正鬼来此问话。
房内的蜡烛忽然一动。接着,东南角那只便熄灭了。随即西北角的蜡烛也灭掉了。
屋子里一下暗了许多。
岑吟闭着眼,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一股阴风袭来,夹杂着幽幽鬼哭,忽近忽远。
她掐着手指测算着,差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
……来得倒是齐全。
“我只叫你们当中的一位过来,怎么都来了?”她挑起了眉。
“冇嘢做嘛。”屋内响起了一句广府话,讲话者正嘻嘻发笑,“行行好啦,又唔紧要。”
“说官话。”另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道,“我不喜。”
“我管你喜唔中意。”那人道,“我讲话就咁。”
“呵,成,那你随意。”
屋内响起衣袖轻拂之声。袖子落时,岑吟只见两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一人穿黑,一人穿白,各带着高帽,仪容很是不凡。
她打量着他们看了看,见他们二人皆身披大氅,也是一黑一白,肩头装饰着藏银骷髅头,下方垂着金色流苏。黑衣人腰间挂着铃铛,白衣人拿着一方文碟,两人都瘦削又高挑。
“许久不见,看二位装扮比先前贵重了许多,莫不是……晋封了?”岑吟问。
“系呀系呀!勾魂鬼升拘魂使!有官有禄!”黑衣人高兴地提着袍子转圈,“好唔好?”
白衣人给了他一记白眼,很是不喜他那副轻浮样子。
“阴阳拘魂使,见过岑女冠。”他冷淡地双手抱拳,躬身请安,“夜召我来,有何要——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黑衣人一脚踹翻在地。后者先是冲他扒了扒眼皮,继而嬉皮笑脸地吐舌头做鬼脸。
“你做甚!”白衣人大怒。
“多事之辈。”那人用广府话嘲讽道,“有你咩事,滚开啦衰仔。”
白衣人怒不可遏,他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当着岑吟的面还是没有发作。
他瞪着那黑衣人,半晌后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
岑吟虽不常见他二人,但对他们并不陌生。这两人皆是拘魂鬼卒,一名黑封,一名白刹,师从无常鬼,司掌幽魂调派,拘魂册录,偶尔也寻人索命。
黑封眉目狭长,生得有些阴柔狠厉,白刹气宇轩昂,眉存英气,二人容貌皆十分俊美,只是脸色发青,鬼气森森。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岑吟瞥了一眼线香道,“回答我之后,你们可以拿它去吃,这香是极好的。”
“这香实情让人垂涎三尺。”黑封换了官话,对岑吟笑道,“女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他的官话很撇脚,口音很重,岑吟勉强还算能听懂。但她想到其它事情,却忽然皱起了眉。
“这屋里,先前来了一个护法,你们可有感觉?”她问。
“咩护花?”
“护法,佛国护法。”
“你想问?”
“他之身份,是否属实,又是否可信。”
那二鬼闻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白刹没有作声,他将手在半空缓缓一转,竟在指尖收拢起一缕残留佛气,金光闪闪。
黑封盯着那团佛气,忽然眯起了眼睛。
“佛国护法……”他重复着,将头缓缓转向一旁太师椅,又徐徐看向门边。
他的视线所落之处,正是萧无常从太师椅上起身后,到离开房间时所经过的路线。
“可信,但不能信。”他盯着房门道。
“他说他是钦天神女遣来的。”岑吟道,“此话当真?”
白刹碾了碾指尖那团佛气,忽然指节一动将它碾碎,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九霄宫阙的香气。”他道,“此人所言不虚,确与上重天有过接触。”
“这么说来,他的确没有撒谎?”
“是。”
“那为何……”岑吟迟疑了,“为何封魂使方才说不能信?”
黑封对她一笑,忽然让开身,将手一勾。白刹走上前来,手一挥竟浮空展开一本文牒,一目千行地搜寻着。
“萧氏无常,西武佛国,舍利城人,九百二十三年前生人,二十三岁殁。一百年孤魂,二百年妖邪,六百年佛国护法。”他念着文牒道,“拘魂册上仅此记录,余者,皆被抹去,不知缘由。”
“是谁抹去的?”
“佛国尊者,萧无常之师,尘海微生。”
“我……从不曾听过这位尊者的名号。”岑吟迟疑道。
黑封嘎嘎嘎地笑了。
“他只喺佛国有名啦。”他一副不打紧的模样,“你系南国人,唔识得他,有乜嘢嘛。”
“讲官话。”白刹冷酷道。
“好啦,衰仔,听你嘅啦。”
黑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炷香旁边,取下上面被灼了个小洞的符咒,将其一分为二,一半咬在自己嘴里,另一半递给了白刹。
“吃嘛,和味者宜。”
白刹起先不接,但那线香味道实在诱人。他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塞入口中。
他吞下符箓后,见岑吟在看他,便立刻拱手作揖,道了声失礼了。
“不妨事。你只管说。”岑吟点头道。
“以常理推断,那尊者既抹去他生平,必然有其缘故。”白刹继续道,“我等以为,定是他有不可告人之密。因而,需戒之慎之,故不可信。”
黑封在一旁连连点头。他凑到香炉边,大口吞食着线香的烟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好香啊,多些也无妨啊。”他沉醉道。
“这么爱吃,下次供些脚尾饭给你可好?”岑吟随口问道。
黑封闻言,大喜过望。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上此刻喜气洋洋,唇边更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来。
“猴啊猴啊!”他跳了起来,“我最喜脚尾饭嘎!”
“不准笑!”白刹喝道,“堂堂鬼卒!”
“有咩事啦,瘦骨仙。”黑封啐他,“你冚家富贵,升棺发材。”
岑吟虽然听不懂,但心知这绝不是什么好话。白刹显然已经火冒三丈,若不是极有教养,想必已把面前之人挫骨扬灰了。
眼见香炉里的香已烧了一半,她也无心再听那二人推搡,于是便打算早些放他们离开。
“想必两位还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了。”岑吟轻声道,“只是二位走前,我还有一事想问……”
黑封忽然不笑了,白刹也收敛了怒气。两人看着岑吟,已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最后还是白刹走上前来。
“女冠想问之事,我等自是知晓。毕竟每次召我等前来,最后必问此事。”他合上文牒道,“女冠见谅。我等……并未在拘魂册上见到令尊与令堂名号。一应记录皆无。”
“那青青?”
“也无记载。”
原来在那名册之上,岑吟同萧无常一样,亦是形影单只。不知籍贯来历,不见父母名姓,她之线索,唯自己姓氏一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时隔甚久,竟还不能寻到他们下落吗?”岑吟不甘心地问,“无论生死?”
“暂不能。”
“连我父母叫什么……家住何方……也无法得知吗?”
“是。”
岑吟闻言,重重叹气,攒紧了掌下衣衫。
她这些年,请仙扶鸾,问了许多次妹妹与家人之事。但无论天地,阴阳,鬼神,皆寻不到他们踪影。威能如钦天神女,也只答无解二字。所有方式尝遍,皆无计可施。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想来,系有人故意为之啦。”黑封在旁边道,“此人神通太过,绝非常人,只怕同你家有累世旧怨也未可知。”
“是什么人如此厉害,连神女亦寻不到蛛丝马迹?”岑吟皱着眉道,“可怜我妹妹,小小年纪便不知下落,实在令我……”
她一想青青便觉得难过,无法掩饰。两人同出母胎,羁绊极深,不知她如今流落在外可会安好,是否暖饱。如今更是思念甚深,险些哽咽出声。
黑封与白刹一见,急忙安慰她。但二鬼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说些好话,以求她莫要悲伤。
“说来,今日召我二人怎不在釉云观?”白刹问,“往日都是在观中桃园请鬼,如今来看……似乎是下山来了?”
“正是。”岑吟点头,“我如今……已离开道观,入红尘寻觅了。”
她将自己在观中扶鸾,从神女处求得天机一事,连同那签文一并告诉了他二人。黑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白刹则抱起手臂,像是想到了什么。
“神女威能,远在我等之上。”他对岑吟道,“她既指点妖邪恶鬼地,必有缘故。女冠照做便是。”
他所言有理,岑吟无奈,只得点头,纵然心内郁结也毫无办法。
眼见时候不早,她无心再问,便起手道了声谢,示意他二人自去忙吧。
“脚尾饭!”黑封怕她忘记,连连重复道,“勿漏咗啊!”
岑吟答应了。黑封心满意足,捧起冒着青烟的线香,同白刹一起跃出窗外消失了。
阴阳拘魂使离开后,屋内阴气尽消。岑吟将手一扬,剩余两角的烛火瞬间熄灭,只余案上一盏烛台,微微闪烁。
她有些累了,见萧无常还没回来,便将腿双盘,结印打坐,很快入了定。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不知为何,岑吟正坐寰时,忽觉莫名心慌,便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安稳心神。
她并不知道,其实自始至终,萧无常就站在门外,背对着房门伫立不动。
他气息隐藏得极好,那双没有瞳孔的鬼眼注视着前方,眼眶处漆黑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好重的阴气。”
手中的水囊被瞬间捏紧。他喃喃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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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客栈那日,萧无常同岑吟商议,请她随自己去城西一趟,有些事办,不会费太多时间。岑吟横竖也不知该去何方,见他如此说,就答应下来,与他同行。
待到她出门时,却见萧无常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破旧马车,预备载着他们去城西。
马车虽然简陋,好在岑吟倒不十分介意。她仍旧穿着那朴素轻便的道袍,将随身之物放上马车,随萧无常一同去了。
因着鬼卒提醒,岑吟虽信任他,却也对他提防了三分。两人毕竟素昧平生,最忌交浅言深。纵然他是护法神,也非本国之人,还是谨慎为上。
马车在古道上徐徐走着,萧无常则懒懒地靠在边上,念着一些没来头的诗。
“我心迢迢,我意昭昭。”
岑吟起先并不理他,但两人一路从朝阳走到了正午,竟还未到城西。路有这么长吗?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朝周围看去,发现眼前这热闹集市……分外眼熟,似乎已经从这里走过两次了……
岑吟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有些疑窦,便留心观察。终于在马车第三次经过集市的时候,她猛地起身,一把将那车夫扯了下来。
“这地方已走了三遍了!”岑吟怒道,“你绕远路不说,为何要在原地兜圈子?只为了几文车钱吗?”
“客人息……息怒……老朽只是……”
“只是奉命罢了。”萧无常在车里懒散道,“是我让他走三遍的。”
“你是无事做吗?”岑吟有些恼火,“有这功夫,你走都走到城西了!”
“你没听过,神三鬼四的说法吗?”萧无常冲她笑,“我欲行之事,需得绕圈三次,才能成。”
“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些!”岑吟怒道,“否则你便自己去吧,恕我不奉陪了!”
“我是来接人的。”萧无常冲她一笑,“罢了,罢了。枕寒星,你出来吧。”
枕寒星?岑吟一顿,觉得这名字耳熟,似乎是先前在孽镜祠堂里……受萧无常使役的那个红衣少年。
她只在那祠堂里见过他,之后再未看到,竟险些把他给忘了。
正当岑吟沉思时,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只见一个白袖绿衫的少年从闹市中缓步走来,遥遥看去十分清秀。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外套一件无袖垫肩绿袍,窄腰箭袖,袖口有两枚墨绿枫叶,胸前与下摆处则绣着金色人参。那人参有根有叶,上面还结着红色的参子,绣工极为精致。
不同于孽镜祠堂时的红衣散发,他与萧无常一样,都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那少年的发辫上装饰着碧绿的绳结,额头上则绑着一根金红相间的精致麻绳,向后绕着,也缠在了他的头发上。
此刻他正背着一个竹书箱,拎着两只活鸡,一步步朝马车走来。
岑吟看着他,暗道他这般模样比先前可爱多了。但随着那少年靠近马车,她却忽然发觉这孩子不太对劲,似乎……也生了一双不同常人的眼睛——
瞳孔竟如血一般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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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不安床,鬼祟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