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醒,岑吟只觉得累得慌。身上不疼,嗓子疼。
原来她哼哼唧唧念了一夜的书。从上邪到长门赋,从论语到诗经,从上古到今秋。梦里头那个教书先生严格得要命,稍微念错,就一顿手板伺候。
这实在太蹊跷了。
她揉着眼,爬起来寻找换洗的衣衫。刚穿戴完毕,屋子里就响起了扣门声,似是小二来送热水和早茶。
岑吟开了门,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即可。
那小二正毕恭毕敬地摆着盘,忽然听到岑吟问他道:“你们这附近……可有什么学堂?”
“学堂?”小二想了一想,“没有什么学堂啊……这一片连私塾都极少,都是些买卖铺子。”
“既如此……能劳烦你帮我买些东西来吗?”岑吟道,“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只要一些纸笔即可。”
小二答应了。岑吟给了他些钱,也不急要,告诉他抽空办即可。
待关上门后,她坐下来,又把师兄写的那张纸条翻出来看了看。
与人消灾,和气生财。
看来这生财之法,还是在消灾二字上。
晌午过后,临泽城东的街角处忽然起了一个小小的卦摊。
这摊子十分简单,一张八卦桌,一只小木凳,后面立着一个卦幡,上书八个字:一字十文,打赏随缘。
卦摊就置在闹市旁边,地方不大,十分冷清。但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自己有本事,有需要的人自然会来。
岑吟换了一身宽松道袍,扎了一个简单的混元髻,将拂尘一甩,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拂尘乃是钦天神女所赐,据传乃是铸剑名师左公卿取黑铁打造,重五斤四两,上有机栝,内藏利刃。岑吟用着十分衬手,一向从不离身。
她在卦摊后坐了一会,见没有人来,便取出一方桌布,下书测字二字,铺在了木桌上。
原来摊子周围来往之人虽多,但大都只是看她一眼,窃窃私语一阵,并未靠上前来。岑吟也不着急。她耐得住性子,只管静等。
第一日,无人登门。
岑吟早有预料,也不指望着开门就大吉。天一黑她便收了摊,早早回客栈休息。
她心中盘算着第二日如何招揽生意,筹谋到半夜,就寝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她实在累了,尚未及多想,便进入了梦乡。
耳边鸟鸣声响,清脆动听。岑吟心道怎么刚睡下天就亮了,眉头皱了皱,并未睁开眼睛,打算再多休息一会。
“起来!背书!”
面前传来一声怒喝。岑吟只觉头上挨了一下,痛得她一下子坐起来,赫然发现自己又在学堂。
学生们照例捧着书,齐齐整整,大声诵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怎么又是这个?!
岑吟环顾四周,见那些半大少年都读得认真,一时也不敢打扰,只得翻开书本与同窗共读。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阿部其,阿部其……
有人在喊自己。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但岑吟隐约觉得,他是朝着这边喊的。
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迎面飞来一个纸团砸中鬓角,弹开后滚落在书桌上。
岑吟揉着头,皱着眉将纸团打开来。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这不是清平乐吗?岑吟一时疑惑,转头去看是谁丢的纸团。但目光所及之处,诸子皆勤学苦读,无一人有异样。
她更加奇怪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伸过来,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纸团,转眼撕了个粉碎。
“默念得如何了?”先生严厉地问。
岑吟被唬得不敢说话,十分羞愧地低下头去。
“书拿起来!继续背!”
岑吟不敢不从,连连点头,抓过书本举在面前。
她就这样,又念了一整夜的诗。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岑吟觉得嗓子又干又渴,喝了整整一壶水,才勉强润过来一些。
脑海中一边想着昨夜的梦,手上一边去拿今日要带的东西。岑吟将行囊收拾好,仍旧换了昨日的装扮,去城东街角处摆摊。
这次她拿上了自己的招魂铃。
这铃铛是师兄送她的。她坐在卦摊前,轻轻摇着铃铛,一边摇一边念叨着为自己吆喝。
“我本东来仙,得法蓬莱山。平生过路客,洒扫探前缘。”她徐徐道,“寻人犹在后,失物丢廊前。小儿夜半啼,召魂赴黄泉。”
铃声正响着,却忽然一顿。岑吟心中了然,这是有人将此话听进去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位妇人神色惊慌地走上前来,一见是位女坤道,不免有些诧异。
“仙师……是女子?”
“自然。”岑吟点头,“有何不妥?”
“小妇人第一次见测卦的女师傅,失礼了。”那妇人道,“不知仙师……是否能寻物?”
“可以。”
“那劳烦仙师帮忙找找,小妇人丢了一件贵重的金首饰,是几十年前的嫁妆。”妇人说着,落下泪来,“已经找了七八日了……竟死活找不到。”
“善信写个字吧。”岑吟说着,取出一张空白符纸,一支毛笔,递给那妇人。
妇人坐下来,在符纸上写了一个好字。
“好字,女子也。左女右子,是你之血脉。”岑吟持着符纸道,“此物被一女人拿走了,可问问你女儿在何处。一女一子也有相好之意,只怕她将此物送了情郎。”
“可能寻回吗?”那妇人急道。
“即是好字,自然是能。”岑吟笑道,“善信只管去问便是。寻到再赏钱不迟。”
那妇人道了谢,回家去了。傍晚时忽然又来,封了些银票,还有许多瓜果,千恩万谢地来见岑吟。
“仙师真是神人啊!”那妇人喜道,“果然是小女拿去送了情郎。如今虽费了些周折,到底还是寻回来了。”
她这样来来回回,又悲又喜的,街坊邻居皆看在眼里。这一下子都来了兴趣,纷纷到岑吟这里测字问卜,趋吉避凶。
这些凡尘俗子所问有限,不过丢物,姻缘,寻人,求医,或是求子问财。岑吟逐一答着,虽应接不暇,却也井然有序。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今日太晚了,诸位盛情,感激不尽。待明日再来吧。”岑吟收了摊位,同乡邻道别,“我大约会在此处停留五日。诸位不必着急,只管来问便是。”
这一日虽忙碌了些,却赚得银钱二百文,打赏三百文。岑吟心满意足,回了客栈后还赏了小二几十文钱,又额外买了些蒸饼来吃。
忙了整整一天,她有些累了,早早便洗漱就寝。谁知刚熄了烛火,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做的梦,一下子又坐起身来。
这客栈尾房,总有些东西穿堂而过,却不见踪影。若不想些法子,只怕今夜又要被其困在梦中了。
岑吟想着,便起身拿过包裹,从中翻出师兄所赠的符咒来。她将符咒贴在了门框处,默念咒术,设了一道神鬼难侵的屏障。
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想着,重新回到了床铺上,安然睡去。
谁知刚入睡片刻,耳边又传来了鸟鸣声。岑吟被吵得好生心烦,睁眼一看,身旁白昼如昨,同窗数十,不是那学堂又是哪里。
这下岑吟慌了。她左右看着四周,还是那些年轻学子,正沐着日光郎朗而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阿部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东张西望地在做什么?”
“我不是阿部其!”岑吟急道,“我——”
她忽然顿住了。这声音不是自己的,低沉清脆,分明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她急忙去摸自己的脖子,竟摸到了微微蠕动的喉结。
岑吟大吃一惊,又去摸自己的脸。骨相棱角分明,是个男子无疑。
她一下子吓跌在座位上。
“你如此不专心,可是东西都学会了吗?”那先生喝问。
岑吟抬头,见那人大约四十岁上下,蓄着胡子,穿一身藏蓝色儒袍,手持竹简,对她怒目而视。
“你站起来。”他厉声道。
岑吟无法,她只能站起来,不知要她做什么。
“你既学得好了,我且有些问题,正好问一问你。”那先生道,“如今南国,道学昌盛。你可知道门之首是哪一观?”
“上钦观。”岑吟不假思索地答道,“原名天玄观,仰慕钦天神女而更名上钦。”
“钦天神女是哪朝人士?”
“幽朝,幽寂王时期,曾任国师。”
“可知神女姓名?”
“这……”岑吟一时语塞,发觉此事竟从不知晓,“弟子不知。敢问先生可知?”
“自然知道!”那先生怒道,“神女本名……”
他的话忽然消失在喉间。学堂里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在座之人东倒西歪。岑吟也用袖子挡着脸,只觉得漫天黄沙扑面而来,稍不留神便吃了一嘴砂砾。
她正咳嗽着,忽然被人遏住了手腕,一把将她扯离了座位。
“此处不可久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速与我走。”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大约是个年轻男子,逆光而立。那人掌心温热,力道极大,轻而易举便将她拽出了学堂。
岑吟正欲问他是谁,那人却示意她不可多言。
四面狂风骤起。万道砂砾高扬,瞬间吞没了岑吟。
失去意识前,岑吟隐约看到学堂诸人都在盯着她看,目光凶恶冰冷。
阴森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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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不合酱,主人不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