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定下计划那日,小满刚过。那些人花了数月精心设计,力求能在霜降那天万无一失。
他们的谋划,霄霄时不时会说与岑吟听。岑吟劝她不要牵扯其中,霄霄不以为然。对于不听劝告之人,岑吟向来不说第二遍,既然一意孤行,便不再提。
她并未将此事告知师兄。她知道以师兄的性格,若是听说了,必然要上报监院,到时候搞得人尽皆知不说,还得罪了流字辈的师兄师姐们,反倒没意思了。
横竖他们也成不了,何必让师兄背这个锅呢。岑吟盘算着利弊,决定还是闭口不谈。她年纪虽小,心思不浅,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关己事,就不会多言。
她也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眼霜降日至,那个流字辈的师兄做了法,引大雪封山,游人一概不得进入。偏巧那几日几位高功都在闭关,监院也外出有事,釉云观内难得清闲,各门各户都在休息,这些人所做之事竟瞒得滴水不漏。
时辰尚早时,他们便聚集在南烟阁观景台,把守四周并开始严密部署每一个计划。霄霄拉着岑吟去看,岑吟拗不过她,半推半就地被她拽到了南烟阁上。
这些人只当她是小孩子,没人理会她,虽然自私冷漠,倒是给了岑吟极大的方便去观察行事。
那位道行最深的师兄,岑吟全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高高瘦瘦,面容有些狡猾。他正指挥着其他人做事,当一切准备完毕时,他将众人叫过来,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是我密炼的丹药,可使我化云一刻钟。”他压低声音道,“我曾试验过几次,都安然回返无虞。稍后云雾漫山时,你们将红线与银铃备好,阵法点上烛火,我化云去引云海仙子到此处来。”
“这能成吗?”人群中有人问,“云海仙子识破你怎么办?而且……会不会有危险?”
“尽管放心。我自有分寸。”那师兄笑道,“诱云者,自有诱云之法。”
岑吟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十分不舒服。她想离开此处,霄霄却拉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大约她是怕自己去告密。岑吟无奈,只能留下来陪她,心中想的却是若是余峰师兄知道自己在这,怕是会生气。
余峰生气时从不责骂自己,而是会自责,认为是他没有照顾好自己。岑吟最怕他这样,因此一向乖乖听话。
所以今日之事,就权当是个秘密吧。
她这样想着,干脆在观景台找了处地方坐下,一言不发地继续看那些人忙碌。
霄霄劝她和自己一起去帮忙,但岑吟却坚决婉拒。无论她怎么央求,都没有答应。
不知过了多久,山涧里才忽然吹出一阵清风。云雾渐渐起了,转眼漫山便缭绕着道道白烟。那群人已各归其位,一切就绪。
岑吟将目光投向那位师兄,只见他面朝山涧,打开瓷瓶的盖子,仰头将里面的药丸吞入腹中。
收起药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股飓风自他身上散出,吹向四面八方。风过之后,已不见师兄踪影,原地只有一朵人形白云,如师兄方才的模样一般站立不动。
众人大吃一惊,接着纷纷拍手叫好。那云彩动了一下,似是不能言语,只将手臂微微一动,做了个手势后便缓缓迈向山涧。
他没有坠落,而是轻轻踩在云雾上,一步步朝深处走去。
云海仙子尚未出现,他无从捕捉,因此在云端漫步了一会,就开始拨弄云朵。岑吟只见那人形云起手一指,他脚下那些云彩便都开始流动聚集,一会聚成一座牌坊,一会又变成一尊神像,最后竟凝成了一道天梯,远远投向了一处模糊的宫阙。
观景台叫好声不绝,就连岑吟也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众人看到云海深处缓缓涌起一朵巨大的莲花,先是花苞,随后渐渐开放,层层莲瓣之上飘着一朵白云,看上去像是端坐在莲台上的仙女。
清风徐徐吹拂,道人模样的云缓缓朝着她飘过去。身旁的景象不断变幻,如画中仙境,曼妙多姿,引人入胜。
有那一瞬间岑吟觉得,或许天宫就是这般模样。
她正走着神,忽然感觉霄霄在摇晃自己。定睛一看,那师兄竟然在云海中与那仙子共舞,一步步将她朝观景台引来。
岑吟愣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师兄已经牵着那仙女的手,缓步来到了观景台边。二人都是白云所聚,面容模糊不清。
那师兄原本环着仙女的腰,忽然间他扯过她手腕猛然一推,众人立刻扯起红绳,一下子将云海仙子围困其中,正扑在那阵法上,瞬间金光闪闪,令她动弹不得。
众人一阵狂喜,大叫成了。那师兄一甩手中拂尘,虽仍旧是云朵模样,却看得出他十分得意。眼见一刻钟将过,他抖了抖衣衫,在众人的呼声下飘了过来。
他正欲迈上观景台,忽然上空一道惊雷,接着便降下道道阵雨。岑吟只见那人形云微微一顿,马上朝着观景台上爬,但瞬间就被雷雨打散,消失无影。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白云凝聚的手上一刻还在向前伸,下一刻便逐渐散开,随漫山云雾一同消去了。
天色立即暗了下来,满山乌云压顶。众人被眼前一幕震得鸦雀无声。待急忙去寻人时,哪里还有师兄踪影。
这下出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头人不见,谁也不敢擅自做主。岑吟也被吓住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切,抓着霄霄肩膀的手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忽然有声音说,现在该怎么办?
“不然……不然把她放了吧,然后赶快去请观里高人,说不定还能救师兄一命——”
“你疯了吗?如果此事被人知道,我们流字辈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把她关起来,否则大事不好。”有人厉声道,“至于师兄之事,所有人从现在起给我闭嘴,问起来只说不知道。谁敢透露一个字,就把他从观景台扔下去。”
众人不做声了。过了好一会,忽然有人指着岑吟道,那她怎么办?
瞬间那些人便将目光投向了岑吟。那一刻,岑吟觉得自己所见皆是厉鬼,个个都欲取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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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岑吟与那云海仙子关在了一处山洞里。先前那位师兄早已设计好了囚禁之法,如今正可实施,不过是多了一个女童而已。
他们只给岑吟留了些食物和水,便封闭了洞口。在他们想出万全之法前,绝对不会放岑吟离开此处。
即便她心智较同龄人成熟,却仍旧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岑吟慌了,这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和这个不知是何来路的灵云,一旦它有什么变化或是什么妖邪,首当其冲受害的一定是自己。
她满山洞跑着,试图找到其他出口或出去之法,但无济于事。
正当她走投无路之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啜泣。
岑吟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只见那阵法之中的云朵跌坐在地,蜷缩成一团,竟像是个在哭泣的女子。
见她如此伤心,岑吟虽然害怕,却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壮了壮胆子,小心地靠过去,想凑近看一看云海仙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然而,她一靠近就被阵法挡了下来。那是流字辈的独门法术,她根本无法近前。
“你……你还好吗?”她想了想,便这样问了一句。
那朵云忽然动了。一道银光闪过,它开始逐渐聚拢,形成一个实体,接着又慢慢散开。
雾散之时,岑吟只见阵法中站着一只巨大的枭鸟,爪子和身体都是鸟类,脖颈很长,上面却是一张十分美丽的女人面。
那女人生着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一个松散的坠马髻。她的面容淡漠,画着精致白妆,唇间一点朱红,眉涂青黛,额贴花钿。看上去像是旧朝女子,自千年前拨云而来。
岑吟不由得捂住了嘴。她大睁着眼睛望着那长着美人面的鸟,连一声都不敢出。
那美人面停住未动。过了片刻,忽然张开口,轻轻吐气。
“是何朝代了?”她轻声问。音调语气与寻常人别无二致。
岑吟哪里敢搭话。她缓缓退到岩壁处,坐下来恐惧地看着眼前之物。
“是何朝代了?”那美人面又问了一遍。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低头朝向岑吟。她神色平静,眼神微闭,隐约透着一丝悲天悯人。
“我不知朝代……只知道……是李氏……”岑吟小声道。
“幽朝离此时有多远?”那女人问。
“……已过千年。”
“太久了。”那女人喃喃道,“我只道已失音律之能,却难再见君王一面。”
她忽然叹息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岑吟。
“你可愿听我做歌?”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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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不剃头,头主生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