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若溪摇摇晃晃从船上下来,立定之后勉强维持住身形,但湿答答的衣衫下摆依旧昭示着他的狼狈。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里,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欣赏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庶弟的居住环境。
相当糟糕。
他微微颔首,拿出一把折扇继续往前走,随行的小厮在前面不停得给他清除纷乱的杂草、碍脚的石头、未曾干涸的小水坑。
他又恢复成一贯的淡定从容,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行走间衣衫些微晃动,眉眼温和,嗓音和缓。
下一瞬,他怜悯得对着眼前趴着的小厮慢声道:“再让这泥沾到我的鞋跟,你就等着去伺候腾雾。”
“腾雾”是齐若溪新得的一匹烈马,尚未被驯服,因全力跑跃时宛如腾云驾雾而得名,他这几日派了不少身上带功夫的家奴前去驯养,无一例外,非死即伤。
眼前这位小厮,身子骨矮小,真送过去就是个死字。
小厮吓得膝盖都软了,外人皆传,齐家嫡子温润如玉,可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知,这位和缓的面容下藏着怎样的残暴心肠。
小厮战战兢兢,索性仰面躺在泥地里,让齐若溪从自己身上踏过去,待他走完那一道,他再挪过去,如此反复。
齐若溪拿扇子指了指他,满意得勾起唇:“是个懂事的,明日起就贴身跟着吧。”
他已到齐雾北的屋舍,便没再看那位小厮,摇着扇子往内走,而身后的小厮废了好大劲才爬起身,吐了口脏血,安慰自己至少保住了这条命。
齐雾北正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得煎药,齐若溪过来,他头也没抬,只专注看着面前的药罐,袅袅轻烟盘旋而上,将这弹丸之地熏得尽是浓烈的中药味。
齐若溪扇了扇,淡淡出声:“二弟。”
齐雾北没吭声,他正专注得端起药罐往碗内倒,溅出的药汁恰好落到齐若溪崭新的衣袍上,他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开口。
“你这次属实有些过了,虽说临风打了你,但你知道的,他自那之后便恨上了你,偶尔让他发泄一番也无妨,你该想想,你如今还能站着,齐家对你终归算作厚道。”
“听大哥的,去跟母亲还有临风认个错,大哥届时定会为你说情。”
嗤。
齐雾北端起中药碗又放下,后又端起药罐慢条斯理得将药渣倒在一个有些破的瓷碗里,他看了会,欣赏药渣们乱糟糟融在一起的混乱,他起身从屋外盛了些烂泥,混进去搅拌。
棕与黑,黏腻混合,说不清像什么。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齐若溪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他,这直接导致齐雾北将那只碗扣在他头上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别说他自己,连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小厮里也只有方才那个矮小的没有半点功夫的,扑上来替他挡掉了一些。
然而泥土混合中药的奇怪味道还是不可避免钻入他的鼻腔,齐若溪有点想吐。
场面太过震撼,齐若溪养着的小厮各个张大嘴巴,似是不敢相信,前些天任人宰割的二少爷爆发力如此惊人,要知道,他当时被打到堪堪只剩一口气啊!
“你们是死的吗?!”齐若溪苦心维持的温润外表彻底被打破,表情狰狞着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齐雾北微笑:“破碗配烂人,送你了。”
没等那些小厮围上来,他两指抵在唇边吹了声,数不清的毒蛇毒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毒物围住齐若溪一行人,齐若溪脸色都变了,由白转青,嘴唇翕动,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吓的。
齐雾北食指中指并起往外推了推:“从我这里滚出去。”
伴随着尖锐的惊叫声,齐若溪被人簇拥着往外退,饶是如此,他口中依旧念念有词:“齐雾北,你竟然私自豢养毒物,待我禀明母亲,你定被逐出齐府!”
“啊——”话还没说完,齐若溪叫了声,捂住脸。
“什么东西伤我,我的脸,我的脸!”
小黑猫可得意了,喵呜着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窜回齐雾北脚边,趴在他鞋子上,乖顺得不像话。
齐若溪今日为何过来,齐雾北心知肚明,昨晚他送了两条小毒蛇给齐临风那个残废玩,想必他们之间玩得很开心,齐临风那条有知觉的腿估计也快废了,不然齐若溪不至于忍着恶心跑来他这里当什么兄友弟恭的大哥。
齐雾北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腔,齐临风要他的命,他拿他一条腿,不为过。
就是可惜,他稍微养好的身子,恐怕又得从头开始。
他看了眼桌上放着的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齐雾北舔了舔唇,苦中泛出点酸,跟他小时候吃的饭菜差不多味道。
他和衣躺到床板上休息,屋顶有块地方漏了,齐雾北并没有修补,他晚上躺在床上时便能顺便看看黑暗的星空,偶尔星辰闪烁。
运气好时,他这块坏掉的屋顶会漏进来一轮残缺的月亮。
不知道为什么,齐雾北这样看着的时候心情会较为平静,心底里那些翻涌的情绪都好像寻到安置地,尽数落于这片寂寞的夜空。
远处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想是齐若溪那个东西惊慌失措,不慎落水,毕竟被他的小东西咬上一口,可不是身上添个小小的伤口那么简单。
齐雾北先前并未豢养毒物,因此连齐临风都能三番两次被人抬到这里找他的麻烦,他很吵,像个愤怒的废物,将他这里弄得一团糟。
于是,齐雾北决定给他一点教训,听说那次他躺在床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热,险些烧成痴傻。
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过一月,齐临风便迫不及待掘了她的坟,要他跪下,要他不得还手,否则他便无法知道她的骸骨去了何方。
齐临风下的是死手,但他忘了,他命硬得很,阎王不敢收,齐雾北不但好生生站在这里,还能继续给他点教训。
齐雾北并不在乎旁人是否知晓他豢养毒物这事,毕竟在这偌大的齐府,他要是没这些毒物,日子可不会过得这样舒坦、清净。
至于他那个父亲,他整日流连花丛,贪生怕死,可没工夫来找他的麻烦。
齐临风、齐若溪叫嚣过多次,也没见他的那个父亲敢往这里迈过一步。
齐雾北没有盖他的破棉被,他只是静静躺着,许是刚刚才喝过她给的中药,他不可避免想到她,想到她的眼睛,她的生机,她的多管闲事,还有她明明害怕却又一次次救他。
她种种纠结,种种懊恼,在他的回忆里,在这个夜晚,变得格外清晰。
真是烦恼。
齐雾北堕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在心中反复念叨,姜梨。
她叫姜梨。
他会记住的。
姜梨一早醒来,心里空落落的,今天应该得想想办法再去跟齐雾北增加点互动,但她莫名蔫蔫的。
冬霜替她梳头时察觉到她的情绪,小心翼翼问:“小姐,您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不是。”姜梨头一埋,春露头上还抓着她的头发,她“嗷”一声又赶紧抬起头。
头皮好痛。
春露吓坏了,赶紧跪在地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您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不要赶我走。”
春露家中还有弟弟妹妹,每月全凭她的那点月钱生活,她宁愿被打,也不想要离开姜府。
姜梨叹了口气,轻轻抓住春露的手臂将人拉起来,“我又没怪你,你这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古代人就是这点不好,一犯点错就跟要被砍头似的,搞得姜梨觉得自己不像姜府嫡女,像个刽子手。
在这点上,还是现代好。
哪怕她当时穷得叮当响,依旧能够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尊严。
春露依旧战战兢兢,雪白透红的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伺候好姜梨出门请安,她跟在身后,终于忍不住弱弱道:“小姐,您、您好像变了一点。”
那可不。
你家小姐要不是换了个芯,你现在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哭呢。
但这种话姜梨不会说出来,她只是回头笑眯眯问:“那你喜欢以前的我呢,还是现在的我呢。”
春露犹犹豫豫的,姜梨鼓励她:“大胆说,说得我高兴了,有赏。”
冬霜抢答:“小姐,您现在这样好,整日里笑吟吟的,比咱们姜府里开的花还要好看呢。”
春露也胆子大了些:“是,奴婢也觉得小姐比以前更好看了,而且、而且您许久没生气,感觉看着气色也好多了呢。”
姜梨一人抛了块碎银子给俩小丫鬟,没人不喜欢夸奖,姜梨也不能免俗。
她就说,还是她的性格比较讨喜吧,原主那种动不动生气的,可不就只能当个配角嘛,她至少还有个系统呢。
虽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优越感,但这不妨碍姜梨自我感觉良好,被人夸了夸,她早上那股不得劲的感觉也没了,步子迈得飞快,大有跟祖母请完安大干一场的架势。
姜府老夫人出身京城名门望府,家世显赫,远嫁后依旧受尽宠爱,儿女双全,如今她是姜府地位最尊贵的姜老太太。
姜梨远远便扬声喊:“祖母。”
原主在这府中最大的倚仗便是这位祖母,老太太无条件疼爱她,姜梨穿越后没办法告诉老人家真相,只能时时过来陪伴,替原主给老人家尽尽孝道。
“哎,祖母的乖宝儿。”姜老太太远远便张开双臂,等着姜梨扑过去。
两人相处久了,姜梨真心拿姜老太太当作自己的祖母,每日心甘情愿过来请安。
老太太跟姜梨先聊了会儿家常,随即看着她,笑意颇深。
姜梨抿了抿唇:“怎么啦祖母,您有话直说,这么看着孙女,孙女心里怪害怕的。”
“怕什么?”老太太拍了拍姜梨的手,笑眯眯的:“这可是好事,我们阿梨啊,现在可是个大姑娘了,又生得这样好,也不知日后便宜哪个小子呢。”
姜梨:ohh,这熟悉的催婚前奏曲。
老太太话锋一转:“不过祖母可不愿意我们阿梨嫁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过两日齐府宴请,阿梨你带上二丫头,跟祖母去齐府瞧瞧,看看哪个小子能入了你的眼,顺便啊,也让二丫头出去见见世面。”
姜梨乖乖巧巧答:“阿梨全听祖母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将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皱纹挤作一团,姜梨才起身离开。
她快乐得拍了拍手,不用出门啦,回房睡觉去。
本来还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怎么跟齐雾北接触呢,现在都不用她想,这机会,可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啦,每晚九点左右,后续变更时间的话再告诉大家~感谢在2023-02-04 09:00:00~2023-02-06 21:2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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