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探究

第017章探究

云姝站在一旁,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得很。

但是,他二人似有滔滔不绝的话题,从朝政之事聊到农桑,又从农桑聊到农工,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云姝一颗心跳得极快,手心握了又握。

许蔚他日若是知道,眼前与他侃侃而谈的正是大魏至高无上的君主,不知作何感想?

好在这会儿他们聊完了,许蔚道:“李兄,难得一见,咱们出去吃个便饭吧,我做东,可千万不要嫌弃。”

“言重了。”李玄陵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选在城东的岳阳楼。这个点儿,人不多,许蔚大方地选了上好的包间,还叫了两名琵琶女伴奏。

那两名琵琶女也算有些姿色,只是,和云姝一比便如云泥之别,同在一室根本入不了眼。

二人见了这样俊美的两位公子,本还有些旖旎,想要卖力演奏,但见了云姝,便什么心思都没了。

但心里也在纳罕,怎么两位郎君偕同一位姑娘前来吃酒?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琵琶声如流水淙淙,清越空灵,又如滚珠落盘,声声入耳,室内一时风雅无限。

云姝低头品酒,不觉有了两分醉意。但是,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但愿自己能喝醉,就不用如此窘迫、担忧。

身边两人却还在攀谈。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许蔚不知眼前人身份,说话自然没有什么顾忌,两杯酒下肚,便是朝政见解也敢往外吐。

“哦?你觉得陛下不该实行盐政?”李玄陵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酒樽。

云姝听得心里一个激灵,几欲打断许蔚,好在忍住了。

她小心从侧边望去,皇帝一张如玉般的面孔神色淡然,不见怒气,倒是有些兴味盎然,似乎觉得很有趣。

许蔚道:“倒也不是。只是,如今天下刚刚平定,凡事都要休养生息。而陛下与世家大族间的关系也需要缓冲磨合,盐政条条措措未免过于尖锐,恐会激化陛下与有些贵族豪门的矛盾,不利于当下的□□。”

云姝实在是忍不住了,在底下踢了他一脚。

许蔚“啊”了一声,不觉看向她:“你作什么踢我?”

云姝都想扶住额头,瞪了他一眼。

见他面颊烧红,一看就是喝醉了,不免也是一愣。

没有想到,许蔚的酒量居然这么差。

两人一番互动叫皇帝看在眼里,他低头抿了口酒,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道:“许兄言之有理。”

虽然语气如平常,云姝却遍体生寒。

许蔚这般口没遮拦,恐怕会惹祸上身。

她连忙起身告罪道:“许蔚他喝多了,我先带他回去了,陛……您请自便。”

“这么急着走?不多坐会儿?”皇帝淡淡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美目含威,哪怕不露丝毫情绪,就这么淡淡瞧着一个人,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势,叫人心惊胆战。

云姝被他这样瞧着,更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许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云姝忙扶住他。谁知他又猛地坐了回去,倒头趴在桌案上,瞧着是睡着了。

四周归于沉寂。

云姝和皇帝两两相望,更觉得寒意沁肤,脚下如灌了铅似的,不能动弹分毫。

皇帝却神色自若地给自己斟着酒,将那盛满酒液的杯子在面前晃了晃,低头一笑:“好酒。想不到在这旮旯小店,也有这样的美酒。还有你这位未婚夫,年纪轻轻,说话倒是颇有见地。”

云姝脸色发白,连忙道:“许蔚喝多了,胡言乱语呢,陛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就当他胡说八道!”

“你倒是真的关心他。”他深深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云姝在他眼底看不到愤怒、冷漠等别的情绪,反而有种更深的落寞,像是叹惋。

她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今日的皇帝,和她印象里那个无坚不摧、杀伐决断的冷酷帝王——似乎很不一样。

不过,这种想法只在脑海中浮光掠影般一晃而过,她尚且来不及深思,皇帝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漠,起身道:“魏梁,送他们回去。”

站在他身后的大胡子护卫恭敬地应了一声,招呼两个手下粗鲁地架起许蔚,就往外拖去。

云姝几次想要开口,但触及大胡子不屑的眼神,又不好开口了。

她抿了抿唇,在原地恭送皇帝离开,到了外间,又低头垂首,欠了欠身,看着他上了马车。

“姝儿和陛下是旧识?”身后冷不防传来一个浅笑声。

云姝回头,竟是严运。

他竟然还没走。

云姝和他不熟,没想到这位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竟然会跟她搭话。她怔了一下,出于礼节,还是欠身回道:“陛下年少时曾到汴梁为仕,任羽林卫,宿卫皇城,我与他便是那时相识的。”

“原来如此。”严运挑了下眉,笑道,“怪不得陛下总是对你另眼相待,百般宠溺。”

他说得直白而露骨,云姝脸色一红,窘迫难当,不由提高了声音:“严少监,请慎言!姝儿与陛下,只是君子之交,你不要胡说。若是传到他人耳中,有损陛下盛誉,岂是你我可以担当的?”

严运却丝毫没有被她唬住,反而扬起了一个微笑:“君子之交?你一介小小奴婢、亡国之奴,竟敢与陛下谈‘君子之交’?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番奚落,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鄙夷和不屑。像是在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

虽然早就明白这一事实,但是,叫人当面这么毫不留情地揭破,云姝还是羞愤难当。好像冰天雪地里被人剥了衣服,扔到广场上供人赏玩似的。

她从未被人这么羞辱过:“严少监!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这就叫过分啊?”严运施施然一笑,负手而立,围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打量着,像是赏玩笼中的鸟雀似的,“我不过是说了一个事实。你就这样受不了吗?陛下对你掏心掏肺,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小学子而拒绝他。我倒是真想知道,你是不是脑袋进了水?”

云姝又羞又气,忍不住直呼其名:“严运!适可而止!”

“这就受不了了?”严运唇角的笑意加深,“你也不过如此。真想不通,陛下喜欢你什么。除了空有一身皮囊,有什么比得上皇后娘娘的?”他丢下这句,翻身上马,双脚一夹马肚便迅疾离去。

云姝望着他潇洒的背影,耳中还回荡着刚刚他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除了空有一身皮囊,你有什么比得上皇后娘娘的”?

他说的不错。

论才情家世,她与皇后更是云泥之别。

皇帝的青睐,本就毫无道理。

就算能得一时盛宠,将来呢?漫漫深宫长夜,她要如何度过?

……

是夜,紫宸殿内一片清寒。

皇帝已经换了常服,拿着一卷书在台阶上翻阅。案几上搁着早就冷却的膳食,李全几人垂首站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唯有严运仍是一身华服,淡淡站在台阶上——这似乎是皇帝默许的特权。除了他以外,旁人如此便是大不敬。

“陛下,臣实在是不明白。”严运忽然开口。

李玄陵头也没抬,声音如覆寒霜:“说。”

“臣自幕府时起跟随您,一路走来,陛下雄才伟略,行事格局远大,从不为私情所困。如今这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小小女子……”

“严少监!”李全在下面听得胆战心寒,忙不迭打断他。

谁知,严运冷冷扫他一眼:“我与陛下说话,要你个狗奴才打断!”

皇帝道:“李全,你退下。”

李全如蒙大赦,也巴不得马上离开,告了罪就离开了大殿。

殿内只剩严运和皇帝。

严运此刻才感觉有几分后怕。

皇帝淡淡的目光扫过他年轻的面庞,笑道:“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刚才不还振振有词?”

“臣是为了陛下着想,为了大魏的天下。”

皇帝不怒反笑:“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酸腐的谏臣,巧言令色起来?”

严运见他似乎算不上心情不好,不觉一怔,望向他:“陛下……”

皇帝却道:“你以为朕真的如此脆弱吗?朕只是好奇,那个许蔚是何许人也?能得她如此青睐。今日一见,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严运怔住,不解道:“那为何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低头继续看书。

他只是想看看,她到底喜欢这个许蔚什么。

今日一探,他却觉得,她未必喜欢许蔚,许蔚不过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罢了。

姝儿还是那个姝儿,只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谨慎与小心。人随着际遇变化,当真是会变很多。

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比如当年,他众叛亲离,叫亲生父亲和母亲送到汴梁,名义上是为官,实际上,不过是皇帝制衡魏国公的质子。

他既不是长子,也不是最小的那个,却偏偏被选中,送到了他乡。年幼时,他也不解、愤恨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平静下来。没有什么期待以后,人就会变得从容而冷静。那段孤独而困苦的经历,叫他学会了隐忍、从容与冷静。

他并非薄情之人,只是,幼年时颠沛流离,遭遇太多变故,血与火的经历教会了他不可轻信他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利益面前,哪怕亲兄弟、亲父子,也没有情义可言。从那时起,他的人生便如屋檐犄角里阴暗潮湿的苔藓,终年被寒意阴冷所笼罩。

而那时候的她,如一束明媚的光,照进他晦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