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采薇躺在床榻上,还觉得自己似在梦中徜徉。
圣旨宣召完之后,进宫的日子就快了。
采薇记得那日在马车同玄烨两个人讲话,玄烨忽然与她问道:
“可知道,为何诏书上为何不写你进宫的日期?”
采薇自是不解,她又没有听过亦未见过纳八旗女子的诏书,她从何处得知?文兰当年的诏书是直接在盛京老宅里面接了的圣旨,她确实是没有听过。
采薇如实地摇摇头。
“不注上日期,是想要让你尽快早些进宫。”玄烨将自己的心思安排,说与采薇而知。
如果在诏书写上了日期,各项按祖宗定的礼仪规矩,那么最短也要三个月。三个月对于他来说,这太漫长了……
“姑娘,宫中的教礼嬷嬷来了。”香冬进屋通传道。
采薇的思虑被香冬的话,给拉了回来。
宫中来的教礼嬷嬷是教习入宫的八旗女子宫内规矩礼仪,但因为采薇进宫的间隔较短,因此教习嬷嬷住在府宅中教导的日子也会相较短一些。
“那赶紧更衣,去见过嬷嬷吧。”采薇往自己东阁的花梨木妆梳案几前坐下。
八旗人家一为自己女儿今后在皇家生活有一好声誉,二来,宫中来的教习嬷嬷大多皆是宫中当差许多年,深得主子信任的老人,而且宫中人脉活络,今后未免不会需要嬷嬷搭一把手。于是,八旗人家自是好吃穿用度地供着教习嬷嬷,又在其他各处也不敢怠慢,教习此事是好差事与肥差事。
不过,当这教习嬷嬷也是有担忧之处。若是哪位八旗的小姐姑娘入了宫,且因不守祖宗传定下来的规矩礼仪,有违祖制宫规,那么教习嬷嬷也会在主子面前失信落冷,因此教习嬷嬷虽有架子和欲求,却也算是严厉用心来教导规矩。
他塔喇氏让仆人们单独拾掇整理了府宅西边的一处幽静的小别院给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暂住,采薇去跟教习嬷嬷习修规矩礼仪,亦是到西边这一处别院的一间厢房正殿里面习规。
采薇遵时守礼,来给教习嬷嬷请安。来府宅上教导采薇规矩礼仪的嬷嬷姓周,之前是一直侍候在先帝悼妃身边。世祖爷的悼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女,科尔沁草原和硕达尔汗亲王之女,世祖皇帝的表妹。爱新觉罗是在马背上打下了天下,入关拥坐中原。马背上的民族规矩礼仪多不足全,且民风剽悍粗蛮横。为能巩固自己的统治政权,振兴文教,多从汉制典仪。紫禁城之中前庭与后宫,亦是多从汉明之宫规章典。
悼妃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不知紫禁城的宫规礼仪。当初悼妃进宫,便是周嬷嬷教习的规矩礼仪,并且之后一直侍候在悼妃身边。悼妃于顺治十五年病逝,后周嬷嬷也是宫中年长的嬷嬷了,也是太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往昔主仆情分,周嬷嬷便一直做着宫中的教习嬷嬷了。
采薇见着端立着的周嬷嬷,恭敬福身问安:“采薇见过周嬷嬷,嬷嬷好。”
“小主,不必多礼,折煞老奴了。”周嬷嬷微微笑着,同采薇说道。
彼此依就着礼节规矩照了面,采薇便跟着周嬷嬷一天天学着规矩。周嬷嬷是个尽心全心的老师,在教导礼仪规矩之时严厉庄重,在私下里的时候和蔼随和。师徒两人相处颇得顺悦,三官保全府上待人和善有加,周嬷嬷也是意足。
这日,采薇刚从周嬷嬷处听完教导,香冬便迎了上去。
“姑娘……”香冬四下偷看了一圈,然后小声道。
采薇见状,心中已是有所会意。
待两个人一同走出周嬷嬷的院中许久,采薇才问道:“何事?”
虽然话中是问有何事,可采薇心中约摸已经知道是何人何事了。
香冬更低了低声音说道:“富察公子……想要见您一面。”
“额娘可是应了话?”采薇的脚步顿住了,而后问道。
香冬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去库房取嵌白玉桌屏,经过前院回廊的时候,恰巧被富察公子看见。”
“你瞧起来,他面容可有……”
“富察公子消瘦很多。”
香冬知晓姑娘想询问什么,却不便开口去问,因而直接回了采薇未问出口的话。
采薇稍思索了片刻,对香冬交待道:“如今,我进宫之事已成定局。在府内府外私见外男皆是不适之为,写信予公子,又怕千差百错地落于旁人之手,徒惹了事端。香冬,你去替我传个话吧……”
这般,难免令人感觉绝情冷漠,却是对她与明穆两个人最好的处事之法了。
“是,小姐。”香冬应道。
“你去同富察公子说,让他多保重,然后……希望公子觅到良缘,我由衷地为他祝愿。”采薇略思量了一番后,与香冬嘱托道。
“是的,姑娘,奴婢这便去。”
香冬去了正院,一炷香的功夫回来了。
“姑娘,您的话已经传达给了富察公子。”
“……他可有异样?”采薇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关心地问了富察·明穆。
香冬看了看采薇的脸色,答道:“奴婢瞧着……富察公子他有些黯然神伤。”
采薇微不可见地长叹了口气,即使此事并非是她本意,事情决断并非取决于她,但也可以说是她辜负了他的期许与心意。可是,终归是过意不去,心有愧意。
富察·明穆远比采薇所料想的对她情深,得知采薇要进宫为宫妃的消息以及得知了采薇的传话之后,明穆便郁郁寡欢,心生怒气,身体抱恙。有恙不适于值事,遂于家中休养。
富察夫人是在是不忍心被予以家族门庭厚望的长子,意志这般消沉颓废,便特意借着与他塔喇氏相约去云居寺的之名,恳求让采薇出面劝解明穆一番。
采薇已经被封为宫妃,怎般都不适宜再去明穆想见。他塔喇氏自然是不想采薇去冒此险,但是富察夫人涕泗横流,甚至是下跪恳求他塔喇氏。念及种种,无论是这么多年她与富察夫人两个人的交情,郭络罗府上与富察府上两家之间的往来相帮,以及郭络罗氏将来……他塔喇氏还是还问了采薇。
采薇看额娘颇是为难难决的深愁之色,又想了想往昔明穆待自己的情意,最后是先开了口说道:
“额娘,安排女儿与富察公子短短见上一面吧。”
“……”他塔喇氏依旧有些踌躇不决。
采薇继而说道:“不过额娘,您要与富察夫人讲明,仅此一次,再无下次。”
“……好。”他塔喇氏轻声说道。
“郭络罗氏与富察氏今后不可越走越近了,为两家人的性命……以防万一。”
他塔喇氏想了想,还是应道。
采薇与明穆终究是见了一面,三官保府宅东侧一巷道,清晨街上行人少,不至于落人口实。
“采薇妹妹……”富察·明穆原先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富察公子,依我如今身份,来见你已是违礼之大罪。为两家性命之虑,我长话短说。”采薇神色清冷,淡淡说道。
富察·明穆闻言,心中大痛。
“……是,是我连累了妹妹…”
采薇见其反应,微动恻隐之心。“我与公子皆不是能决处自己人生……,正因如此,才更应该为自己顾虑周全一些。”
富察·明穆不言,静听采薇之言语。
“公子前途宽广,切勿因他事误了前程。且使父母忧心,是儿女之罪过。”采薇稍停顿,而后说道,“由衷希冀公子平步青云,觅得良缘,不负家族所寄。”
富察·明穆张口想要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愿公子知明今日你我二人冒死罪相谈之意,万般珍重,采薇告辞。”
莫怪她无情冷漠,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沉溺于过去之中,不如点清如下的实际,让他可以尽快地从失落中,得以挣脱。从长远而言,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有效用的事情了。
采薇强迫自己不去看富察·明穆的神情,就要转身踏上身后的马车。
“采薇妹妹……”明穆出声叫住采薇。
采薇停住转身,看向明穆,等待着明穆的话。
明穆取出一枚清翠剔透,玉质上好的小圆玉佩。
“……这是小时候,祖母给我的,说是护我平安。采薇妹妹,你过几日就要进宫了,今后不知何日能再见,希望这枚玉佩能够护你平安……”
采薇摇头婉拒道:“不可,这是你祖母赠予你的,实是不妥。”
明穆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留下吧……,采薇妹妹。”
采薇还想拒绝,只听见明穆说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采薇妹妹了。”
采薇望向明穆,犹豫了片霎,伸手接过了明穆赠予的玉佩。
“……多谢。”说完,转身踏上了身后等候的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只余下站在原处怅然若失的明穆……
“姑娘……”
“嗯。”
“富察公子养好了近疾,已经述职去了。”
采薇执着釉瓷矮茶壶倒茶的手,微微停顿,后如继倒好了一盏茶。轻声说道:“那便好。”
“是的。”香冬应道。
“幸好,他没有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采薇略抿了口茶,而后说道。
她的心,也稍稍轻松了一些。否则,她总会以为是自己毁了那么温文谦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