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一月份,天正是最冷的时候。
京城倒还好,东北却又是一个冷冬打电话时听着电话那头的风声,许敏也觉得冻得直哆嗦。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吵杂,许敏听得不是太清楚,难免心焦。
“美兰,你不要慌……门现在是锁着的吗?你听我说——你现在先不要出去,就在屋里等着,乡里来人了你才出去——你听妈的,千万别乱来……”
许敏也没想到,打个电话,还能听个现场版“危机重重”。
林美兰的“龙福”方便面厂打从去年十月建好后,厂里就一直有纷争。
原因倒是简单。
厂子建好已经三个月,还没有正式开工,之前招到的工人,一直都处于培训状态,期间只开基本工资,和之前招工许诺的工资差了将近一半。
其实,这也不怪林美兰,在招聘合同上,是写明了这种情况只开基本工资的,可刚刚被招工的农民们可不管这个。
说得最多的就是,当初签合同时谁看那个啊!因为你是本乡本土的,我们信你才签的合同,你现在却不给开工资,那不是骗人嘛!
在这次之前,这些工人就已经闹过几次了,林美兰一再解释,说明现在厂里的研究所最新研制结果还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大批量生产,请各位工友们耐心等待下。
那会儿,倒是把工人说服了。
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又闹了起来。
短短几天,无数人唱衰方便面厂。
说让林美兰建厂那就是浪费国有土地,甚至怀疑陈建功是以公谋私,拿着公家的好处卖人情。
“陈建功那个副乡长根本就是屁用不当!
你看看,他这一年招的这几家厂,方便面厂到现在还没正式开工,那个什么淀粉厂现在还没建好呢!
倒是这路修了一条又一条,还有那什么电缆架了多少架,那什么自来水管也是铺了多长——都有啥用啊?咱乡下人哪那么多讲究,井水它不甜啊?”
说这种话的人多了,信的也就多了。
一时间,不只是林美兰被骂,连陈建功也成了众矢之的。
三村的村民倒在炕上说闲话。
“咱村可真幸,亏得没建那什么方便面厂!你看咱那砖厂,多好啊!那么红火,什么方便面厂、淀粉厂不都得买咱的砖?
我看今年咱村分红可是不能少——哈,你别说,听钱大叔的话还真没错……”
说这话的男人被女人推了一把:“又说胡话了!都是钱村长的好,你还说什么钱大叔——可别又跟着那人胡闹啊?
当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啥了——其实,方便面厂不也挺好的,虽说没开工,可不也开着一半钱嘛!你看对面小娟子,从厂里回来瞅着多干净啊!
说是上班都是穿白工服,连头上都戴着帽子,那厂房比啥地方都干净,连个脚印都不带有的——咱砖厂的活多累啊!我就去干半天,累得第二天都爬不起来……”
男人哼哼两声:“你们这些娘们知道个啥……”
不把媳妇的话放在心上,第二天趁着媳妇没注意就又溜出去了……
远远的,看到王山晃晃悠悠地走在前头,他忙招呼一声,快步跟上:“王哥,咋样?今个去哪个村?我咱晚上可灌了大半壶胖大海,嗓子舒服着呢,能说一整天……”
王山撇撇嘴,哼道:“你小子倒精,得,你记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今天好好和人说——钱大哥说了,事儿办成了,好处少不了咱们的……”
男人答应一声,满脸喜气地接过王山递过来的烟:“哟,还带过滤嘴的,王哥最近肯定没少拿好处。”
王山一挺胸,呵呵两声也没正面回答。
谣言都是长了脚的,越走越快。
连乡里干部也都听到那些谣言了,郝书记还特意找了陈建功谈话,听了汇报后劝陈建功不要闹意见,还是要好好干工作。
陈建功一肚子委屈只能咽回肚里,回头还得劝媳妇别为这些生气。
林美兰也想息事宁人,想着谣言止于智者,等下个月正式开工后,那些谣言自然就没了。
可没想到还没熬到正式开工呢,工人们竟又闹了起来。
她心焦如焚,却不好立刻挂断许敏的电话,听着许敏的关心,也只能先“嗯嗯”应声。
她答应得痛快,可许敏却还是听出不妥,还想再好好劝一句,却突听“咣”的一声,竟像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
许敏大急,对着话筒大喊,下一瞬,电话却一下就挂断了。
许敏急得不行,再往回拔,却一直没有人接电话了。
办公室的玻璃被砸碎,冷风忽忽地往里灌,林美兰的心也被冻得拔凉。
挂断电话,她连羽绒服都没穿,直接冲出门去。
面对群情激昂的工人,她扬起秀眉,一把推开正站在人前阻拦的顾副厂长,几步站到最前面去。
“你们想干什么?!”
林美兰的声音不算大,可她不怒而威的面容却着实有些震慑力。
工人们有一瞬间的安静,但很快就有人叫道:“我们抗议,我们——要和厂领导对话!”
“对话?”林美兰抢过厂办的电喇叭,大声道:“聚众闹事,打砸厂办公室,你们就是这么对话的?严打过去才几天?你们都忘了怕吗?”
说完话,她转身道:“报警——”
一听到林美兰喊报警,工人们也都急了:“报什么警啊!美兰,不是,林厂长,我们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顾副厂长眨巴眼,看着林美兰的眼神有些犹豫。
他本是乡里的干部,被派来协助林美兰工作还不算太久,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林美兰的脾气。
林美兰在心里叹了口气,送了个眼神过去。
顾副厂长迟疑了下,才大声喊道:“这就是你们想谈的态度?
想不报警,就赶紧散了——别那么多人说话,你们想和厂里谈,选出几个人过来说话!像你们这样吵吵,谁能听清你们说的是啥呀?”
众人一阵哄乱,你推我挤他嚷嚷的,半天也没选出话事人来。
林美兰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突然觉身上一沉,回过头见到陈建功紧绷的脸,不由微微一笑,顺势穿上披在身上的羽绒服。
陈建功站在林美兰身边,大声道:“大家都认识我吧?说起来,咱们也都是老乡!
我现在虽然顶着干部的头衔,可心里却还是当自己是个农民,是咱们胜利乡的乡亲。
今天,咱们老乡对老乡,有什么话就好好谈——大家伙现在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让我听听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