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仙使有些没弄明白,穗岁到底是怎么看出他有些不适的。

或许是刚要发作,那痛感并不强烈,几日来未被隐痛侵扰的身体得到了较好的修整,他此刻状态尚佳,并没有把感受写于脸上。

所以仙使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

他低头松开了穗岁的手腕,又将另一只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抚下去:“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我知道。”穗岁却顺着他的动作与他掌心相对,彻底握住仙使的手,“这样会让你觉得好些吗?”

穗岁原本以为他还要抗拒,所以手上加了力气,抓得很紧,不料仙使并未再次试图挣离,反而乖顺地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半晌才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

月光在愈发厚重的云雾间掩起了本来的色泽,透出的微弱光芒挥洒在仙使银白色的头发上,显得他柔和又温静。

穗岁牵着他坐到篝火背风的一侧坐下,絮叨道:“都说了这里暖和,你偏要站在海边吃风,自己身体什么样子没点数……”

说完自己一愣,立刻住了口。

她又逾矩了。穗岁从前不是个多话的人,许是和李嫂还有李芙住在一起沾染些家长里短的温度,她从前的环境总是教她效仿周围人说话方式,作为融入其间立身的法子,现在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学了过来。

可是仙使不是禾山,没必要包容她的短处,也不是一个真正不懂事的十岁孩子,需要听她这些说教。

穗岁沉默地握着仙使的手,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应该道个歉,请求他的谅解。

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下次不会了。”

“……”

这个仙使大人,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

他们靠得太近,穗岁就觉得自己鼻前全都萦绕着那股她无比熟悉的体香。

仙使的手任由穗岁握得很紧,时间一长,二人掌心相连的地方就蒙上一层湿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指尖微动,穗岁像是得了解脱一般,干脆利落地松开他。

“谢谢。”他说。

穗岁抿了抿嘴,在“不客气”和“应该的”中间打了个来回,还是没想好到底回答什么,索性另起了一个话头。

“大人想明白为何我能止您身上的痛吗?”

仙使摇了摇头。

不仅没想明白,似乎有更让他疑惑的地方了。

上一回不过轻轻的触碰,他身上的疼痛立刻得到了缓解,这一次双手相握了好些时间,他才感受到经脉末梢的痛意开始缓缓退去。

尽管这次痛感不强,却让仙使心头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突然两根手指抚上他的眉头,往两侧轻轻推了一下,又立刻收回。

穗岁对他笑得十分灿烂:“那就别想了,皱眉就不好看了。”

仙使自觉略过她的后半句:“嗯。”

他这些日子在房内修炼,仔细查看了自己内府的每一处角落,都不见异常——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穗岁的触碰不会给他的身体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

至于别的,慢慢来,总有找到原因的那一天。

“大人。”

“什么?”

“我们每五日来一次海边好吗?”

仙使看着她,并未立刻回答。

穗岁还当这要求有些过分,立刻又说:“是有些太频繁了,那十日呢?十五日也好。”

仙使仍未回答,反而抬手,在穗岁的额间点了点。

那是他抽取信徒愿力的动作。

为何此刻又……

剩余的思绪,被穗岁眼前一道粉色的灵力打散。

“怎……怎么可能!”

那道愿力十分微弱,只在仙使的指尖萦绕片刻,便消遁在海风之中。

仙使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对她说:“好,五日。”

说完他在篝火上轻轻挥了下手,将余火熄灭,便打算离去。穗岁见他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便不再问,提起布袋跟了上去。

结果没走出去几步,仙使突然回头对穗岁说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你其实并不喜欢吃鱼,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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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穗岁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还是不能入眠。

仙使回头问得突然,她忙顿住脚步,生怕自己撞了上去,因此开口说的话没顾得上在脑子里先转个一圈。

“对啊。”

等站定脚步,她才懊恼地闭上嘴巴,伸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不敢抬头去看他。

她好像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却也不能确定。因为等穗岁把手放下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仙使再次留给她的背影。

“很晚了,回吧。”

此刻回想起来,穗岁心头全是懊恼。

她大可以再补上一句,虽然不喜欢吃,但这里没有别的肉,为了补充身体所需的养分才不得不吃鱼虾。

又或许可以把责任赖到带的材料不够多,在海边处理不干净食材,做得不太好吃,才不由自主露出嫌弃的模样,并非真的不喜欢吃鱼。

然而她当时人都懵了,竟然真的一路沉默,反而坐实了先前在仙使面前说想吃鱼肉就是在撒谎。

想着想着,穗岁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埋怨道:看穿就看穿了,心照不宣不行吗?说出来干嘛,看她窘迫,好玩吗?

而且都已经知道她在撒谎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她五日来一次海边的要求?

穗岁长吁一口气,又重重倒了回去——她算是能明白一些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了,这仙使的心思当真难猜。

“要不是想让你能有个理由正大光明走出去,我何苦受这罪呢。”

她在孽海里被迫吃了三年多的生鱼,现在虽然可以生火把肉煮上一煮,可那些日子带给她的印象太过糟糕,如今看到鱼仍是有些反胃。

穗岁之前按照记忆里禾山处理鱼肉的方式照搬到煮熟的鱼上,可也不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努力都做不出她想要的味道。

哪怕那些烹饪的手段让李芙拍手成绝,说还从未尝过如此鲜美的滋味,穗岁仍然觉得与她记忆中的相去甚远。

一来二去,就彻底丧失了兴致。

真要说起来,仙使厨房中的素食反而更合她的胃口。

穗岁才闭上眼睛,就听见屋顶上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傍晚的时候还晴空万里,现在竟就下雨了。这海边的天气还和她的记忆里一样,一日多变,难以预料。

可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都没有停,实属有些罕见。海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间下得再急,一般隔日早上也就停了。

穗岁不免有些着急,不知道小芙会不会还在入夜后偷溜出来,下了雨后气温骤降,太容易着凉。可她除了在窗边等着那风铃的动静,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方法主动劝她今日别来。

果然到了点,那风铃还是照旧响起。

穗岁撑起伞,走到二人相约的墙边,打算劝李芙回去。

打开那扇小窗,她却惊讶地发现,李芙并未撑伞,正十分惊喜地看着她。

“姐姐,仙使大人好厉害呀!这是用灵力撑起了结界吗?竟然一丝雨水都不会透进来,这也太棒了吧!每次下大雨我和大娘都要清理许久的院子,姐姐这样就不用忙活啦!”

穗岁迟疑地回头看了眼被风雨淋得一片狼藉的院内,欲言又止。

她慢悠悠地挪开了伞,收在一侧:“是呀,大人十分厉害。”

他为她们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撑起一片灵障,将风雨全都屏蔽在外。

也是,在仙使的地盘,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呢。

外头风声喧嚣,穗岁的心里却有一片暖阳。

“但我们今日还是早些结束吧,你回去路上也小心些,莫要染了风寒,明日许是会更冷一点,也要记得照顾好你大娘。”

送走李芙以后,穗岁回到屋内,听着屋顶上那叮咚作响的雨声,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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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穗岁托着餐盘定定地站在仙使的门口,没到一盏茶的时间,仙使就将门打了开来。

她现在终于可以确认一点,仙使并不真如他自己所说,修炼的时候对外界一无所知,而是会留有一部分灵力在院内,随时关注着外边的动态。

“怎么了?”

“有事所求。”

仙使站在原地,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穗岁就把手上的衣服递了过去:“想求仙使大人接受我的感谢。”

她好像十分笃定,如果直接说“我给仙使做了件衣服”,他不一定会接受;可只要话锋一转,变成“请您接受我的感谢”,他就一定不会拒绝。

仙使果然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他硬邦邦地伸手接过,也没有把衣服抖开查看:“我有换洗的衣服。”

“您当然有换洗的衣服了,”穗岁听着那话十分奇怪,“可那不是我做的呀。这料子是我自己在库房取的,和大人惯穿的那些一样,但我针脚缝得比您身上的更好。也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所以我只在内里绣了些不起眼的缠枝花纹,您……”

穗岁的声音越说越小,不禁觉得自己这王婆卖瓜似的行为有些好笑——她做的衣服,旁人抢都来不及,哪需要她这样推销。

可仙使一直不说话,她心中又有些紧张,是不是不该加这个花纹?他一向喜欢素净的东西,怕不是连这样简单的纹路都有些画蛇添足了。

仙使垫在衣物下方的手指轻轻摩挲,他摸到了穗岁所说的花纹,在那柔软的布料上微微凸起,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她精致的绣工。穗岁的手一直很巧,她做的那双鞋子他第一回穿,却觉得比自己惯穿多日的白靴都要柔软舒适。

这衣服不用试,他都知道一定做得十分合他心意。

见穗岁安静下来,不再多说话,仙使抬头看她。

也许是这几日风大,为了干活方便,她就把头发编成麻花辫后盘在头顶,用一根簪子钗了起来。那钗子像是她自己做的,末端有一轮初月隐在三两云朵之后,栩栩如生。

仙使看着她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发丝,和玲珑小巧的发簪,微微出神。

“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问得太轻,语气中也不再有那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仿佛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答。

“可能是因为我太孤单了,想让大人陪陪我吧。”

穗岁说的是实话。她没有办法抗拒这张与禾山一模一样的脸,哪怕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仙使与禾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子。

真正令她惶恐的是,越是相处,她发现仙使身上与禾山相似的细枝末节就越多,她也就更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从中脱离出来。

可或许是这些日子穗岁欲盖弥彰的事情做得太多,她这句偶然吐出的真话,在仙使听来却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

“我忘了时辰,才做好午餐”是想引他出屋,让他吃下在她看来对他身体有好处的鱼肉。

“我对肉类有口腹之欲,想让大人帮忙捕鱼”是想替他寻一个借口,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海边走走。

她的“有事所求”,也不过是让他能绕开礼制,没有心里负担地接下她亲手缝制的衣服。

所以这句“可能是因为我太孤单了,想让大人陪陪我吧”,在穗岁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仙使完全曲解错了意思。

——可能是因为你太孤单了,我想留下来陪陪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错拿了自我攻略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