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该不会是双生子吧?
不对。穗岁随即否认了这个猜测,仙使在村中出生,这是整座渔村众人皆知的事情,即使真的是双胎,也不可能其中一个被千里迢迢抛至孽海,只留另一个下来。
可若说这真是巧合……穗岁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谨慎的敲门声打断了穗岁的思索。
给她送饭菜的人每日都是打开门的一道缝把饭菜放到门口,立刻关上,根本不需要敲门,也不可能动作这样轻柔。
穗岁正在疑惑,就听那敲门之人轻声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是小芙。
“我没事。”穗岁走到门边,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这里了,李嫂在吗?”
小芙沉默了一会儿:“大娘她不让我来找你……我偷溜出来的。”她的语气里隐约透露着一丝骄傲,“她今日出海了,我用姐姐留下的那根铜丝把锁撬开溜出来的。”
穗岁笑她:“我可没教你这个。”
可她其实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李嫂或许与其他的村民一样,都觉得她对仙使的不敬罪无可恕,再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待她了。
李芙年龄还小,或许还不懂什么叫尊崇和信念,因此对大人们的举止并不完全理解,被李嫂发现后就将她囚拘了起来,防止她来找她。
“姐姐没事,你快回去吧,别惹大娘生气。”
“我就是想来看看姐姐……你留给我的小册子上这两日受了潮,有些字看不清了,我都不知写得对不对。姐姐,你给他们认个错,回来好不好?”
“我……”穗岁张了张口,并没有应下。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认什么错。
是为她没有愿力道歉,还是为她因不曾受仙人照拂而丧失信仰道歉?亦或是……为她不经允许触碰了仙使道歉。
可是穗岁觉得这些都不算是她的错。
于是她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可我没有错,小芙,我没有想对你们的仙使不敬,我只是想做我自己。”
她在孽海装了三年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性子,认错道歉这事做得最为熟练,卑躬屈膝四个字她都刻在了骨子里,纵使别的鲛魔再怎么厌恶她,却也在这方面挑不出她的错来。
可是禾山以付出生命为代价把她送出了孽海,穗岁就觉得她不能对不起这根神骨。从前一切都是她没得选,如今她带着这根神骨活一日,就要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做一个禾山希望她成为的人。
门外小芙忽然没了声响。
穗岁心中一软,或许以小芙的年龄还不能接受她的离经叛道,她是个终将要离开的人,但小芙还要在这沿海一隅度过几十年,不能接受她的作为或许对小芙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穗岁刚想再开口劝李芙回去,却听门外传来另一个有些苍老厚重的声音。
“钥匙给我,你们先回去吧。”
穗岁从地上起身。
是村长来了。
她只在初来渔村的时候与村长打过一次招呼,印象里那是个和蔼可亲、胡子花白的老头,也不知道现在来寻她,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如何惩治她这个冒犯仙使的异乡人。
门从外面打了开来。
尽管今日一直在下雨,愁云惨淡,可屋内没有烛火,唯有一面四四方方的窗户可以把光漏进来,因此茅屋里更是昏暗。
茅屋的门打开后外头的光映在穗岁脸上,她立刻伸手遮在自己眼前,好去挡那光线。却忽然心中一动——那仙使眼前蒙着一条纱带,可是因为终日被关在屋子里不见辰光,眼睛习惯了黑暗而受不得刺激,才必须带着眼纱外出?
好在村长见她难受,走进屋子后便立刻回身把门掩上。
“你叫穗岁,是吗?”
穗岁点了点头,对村长欠身行礼。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像你这样的孩子了。你家乡的人都同你一样吗?”
“不,只有我一人如此。”只有她一人血脉不纯,也只有她一人不敬仙人。穗岁对村长的印象不错,便诚恳地解释道,“我当时只是以为仙使身体不适才想询问,若是仙使觉得穗岁此举唐突,我自请向仙使道歉。但没有愿力之事,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所致,那都不是我的错,我也无须为此道歉。”
这番话说出,穗岁就做好了接受村长裁决的准备。不料他只是抚着胡子笑了笑,并未生气。
“但你知道愿力与信仰,对于我们而言是什么吗?”
穗岁摇了摇头,她确实不懂。
“前者是命,后者是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仙人们需要愿力修行,因此替人完成他们的心愿,以收获更多可以稳定提供愿力的信徒。”
穗岁虽然不曾去过庙宇,但这样的等价交换是人族万年来赖以生存的根本,她不知此刻村长特地强调此事与她有何干系。
“可是仙人们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突破境界所需的法力太高,光是与信徒等价交换并不足以收取足够他们修炼的愿力,而需要付出足够大愿力的祈求并不常见,久而久之,仙人与凡人的地位就不再平等了。”
上古神界封闭的那些年,天灾连连,一片混沌,百姓潦倒困苦,因此对安富尊荣的向往而诞生的愿力格外强烈,也就养出了一批修为高深的仙者。
可仙人不管多么努力修炼,突破境界,仍然被人族寿命的上限阻碍,所以几万年前最初的那一批仙人早已圆满离去。
后神界建立后,天经地纬恢复常态,人族的祸乱骤降,所祈之愿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战乱纷争、疫病洪旱发生的时候,仙人们才有机会多跨几个境界。
所以自神界重启后,仙人们的寿命能有个近千年都是极其不易的,大多数活个两三百年,就再难突破。
“仙力有限,他们制不了天灾,却可降人祸。”
慢慢地,仙人们就发现光靠信徒主动寻求帮助并不是个足够有效率的方法。他们开始主动降下灾祸,来倒逼人们祈福。
生活太平静祥和了,无欲无求?那我们能让你们有所求。
再到后来有些势力大一些的庙宇索性连灾祸的掩饰都不屑于做,直接开始划分地界,不按时进贡愿力的村庄,便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可每个凡人的愿力有限,若是仙人强行汲取,严重的甚至会致使那凡人精神紊乱,陷入痴傻,所以会做出此等“杀鸡取卵”蠢事的仙人并不多,大部分庙宇只是会要求管辖范围内的信徒每月两次定期祈福而已。
穗岁惊愕,她从前只当一切都是百姓自发而为,从没有人告诉她这些。
见她神情,村长苦笑了一声:“他们这样行事也已经有上千年了,一代一代下来,大部分人早就从内心接受了这个模式,穗岁,你认可这样行事吗?”
“不。”
“那你现在能明白,仙使对于我们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了吗?”
仙使的降临不仅仅是让沿海渔村遭受许久的风暴停歇,更是成为了他们全村人的护身符。仙使的修为从出生起就远在附近庙宇仙人之上,他为村子设下的结界无人能破,因此他们便跳出了被仙人制约的局面。
只要仙使在一日,他们便能信仰自由,百无禁忌。
人不信神,仙使凌驾于他们的神祇之上。
“只要我们足够虔诚,所贡献的愿力就愈发强大,仙使才能有更多的法力突破寿元与境界。”
村民并非不将仙使当人去看,而是太过爱戴他,才必须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之心。甚至于有人将仙使羸弱的身体怪罪为自己贡献的愿力不足,所以穗岁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并不只是单纯的不敬。
他们对她的咒骂并不仅仅出自于怨恨,更多的是在害怕,担心穗岁所为会让他们的仙使动摇,他一旦从仙台上坠落下来,那渔村并不会只是恢复到从前的日子,他们会遭到四方庙宇的报复,将这些年被仙使夺走的一切从村民们身上加倍讨还。
“他是我亲手抱回家的孩子,我怎么会不懂心疼他的苦楚,可是穗岁,你是异乡人,你不懂我们……”
“我懂。”穗岁闭上了眼,轻声打断了村长的诉说。
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如今该怎么做,才能消去村民们心头的恐惧?”
“留下,接受村规对于冒犯仙使的惩戒,或是离开。”村长说,“我感恩你能将对他的关心诉之于口,所以穗岁,我希望你离开。”
他今日前来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佯装让穗岁将他打晕,做出她畏罪潜逃的模样,就能将此事了结在这间茅屋里。
可是村长却看见眼前这个被关了三日,嘴唇皲裂、发丝凌乱的少女对他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问:“惩戒是什么?”
“二十鞭。”
“好。”穗岁颔首,“但我也想您答应我一件事,等打完了,让我再见仙使一面,我想当面向他道歉。”
村长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戒律台……就在仙使的居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