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穗岁曾经在母亲留下的书籍上,读到过有关时间的描述,有那么一句话吸引过她的注意力。

那便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她当时还没有遇到禾山,只觉得生命实在太过渺小,一个人族终其天年不过是神族的弹指一瞬,却还不懂珍惜,在不多的时间里还要弯弯绕绕藏着心思与自己和他人较劲,何必呢。

可是后来穗岁遇到了禾山,向他求证此事,禾山笑着说,上古神界确实时间流速与人界不同,但现今的后神界并无差别,否则掌日月起落的神宫之人日不暇给都不够使唤。

那时穗岁只顾着脑补神族为操纵日夜更替忙得团团转的有趣模样,没来得及多问一句:那孽海呢?

她现在终于得到了答案。

孽海中的一个月,人间便是一年。

穗岁前几日还曾想过,要不要回到她的渔村,去看看姥姥在解决她这个祸患以后,如今是否活得颐性养寿,乐得自在。

可是……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

姥姥没有其他子嗣,那她寿终正寝了吗?与世长辞后有没有人替她敛尸骨、下棺木?

穗岁低头沉默了许久。

原来世间所有的爱和恨中间,一旦嵌入了生死二字,就全都成了不可究诘。

她一下子就消沉了下来,连带着夜间教小芙写字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起来。

李芙:“姐姐今日是怎么了?”

穗岁冲她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好像这十来日从未在村子里见过仙使大人。”

听李嫂说,仙使降临后,渔村中可谓是风调雨顺,村民们安居乐俗。与外头大大小小的庙宇里仙人们对信徒的诸多需索不同,只要村民们所许合情合理,仙使便都许诺替他们做到,他对村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为人向善,不得作恶。

因此留在村子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十分平和、无争无抢,哪怕对穗岁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都给予了最大的善意。

穗岁出门的时间不多,但和大部分的村民都有过点头之交,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不曾见到过那个传说中银发的仙使,于是借着李芙的话,顺便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仙使除了初一十五都是不能出门的呀!”

“恩?”

“仙使与后天修道而成的仙人不同,天生结丹,不得沾染世间污秽之气。所食之物,所饮之水皆由专人供奉,不到满月之日便不可出屋——这是万年来奉养仙使的条令,不可违背的,你平日里自然是见不到他。”李嫂接着解释道。

她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好像天下理应如此行事,穗岁听得却不寒而栗——这哪里是奉养,分明与圈//禁没有丝毫差别!

那不是把一个鲜活的人,强行塞入了神龛之中吗?只是因为他天生灵丹?

这样十年如一日养出的仙使,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村民的敬奉吗?穗岁没有从这样的描述中感受到神圣与纯净,她只觉得这太过残忍。

但是这样的感受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李芙还当穗岁是因为明日要见仙使有些紧张,才神色怪异。于是她放下毛笔,压着声音悄悄与穗岁说:“仙使大人长得特别好看,比姐姐更漂亮!”

穗岁忍不住轻笑,正想问为什么要小声说,便听在一旁擦着柜子的李嫂一改往日总是有些局促羞赧的表情,将抹布放到桌子上,非常严肃地拉住李芙:“不可对仙使大人无礼!”

呵斥完后,她忽地掌心相对,对着大门的方向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什么穗岁没有听清,但大抵能猜出是请求仙使原谅之词。

穗岁往身旁看去,只见小芙难得只是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其实穗岁还从来没有去庙里拜过仙人,更没见过愿力的存在,所以崇奉和信念对她而言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穗岁并没有想到,只不过私下说些对仙使“不敬”的话,都能让作为信徒的李嫂如此害怕。

他真的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吗?穗岁愈发好奇了起来。

于是等李嫂放下双手,她小心翼翼地问:“明日我见到仙使……应该怎么做?”

“之前我只给过你看村北边有一处禁地吧?那里一路盖着黑色的棉布,明日待棉布掀开你便会见到一条由白色的河卵石铺成的路。仙使到了吉时便会从此路的尽头走出,一路去到仙台之上。届时你且跟在我后头,排队等候着向仙使祈愿便好。哪怕你没什么所求,也可用愿力求个无病无灾、顺顺利利什么的。”

穗岁乖顺地点了点头,只待亲眼看看这在她看来有些不经细想的荒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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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第二日,穗岁看见昔日里一派祥和,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村落,陡然被庄严和肃穆的氛围笼罩时,仍是觉得十分震撼。

村民们对仙使的敬信远超她的想象。

吉时定于巳时两刻,可从卯时起,村民们就陆陆续续来到那河卵石铺成的小路边静静地候着,从晨光微熹等到日悬高空,哪怕是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儿,这日也都鸦雀无声地靠在父母身边。

每一块河卵石都白得没有丝毫杂质,看起来是经过精挑细选而出的,且都被磨得十分光滑,石子之间的间隙里还塞入了珍珠作点缀,在阳光的照射下光辉万丈,壮丽非凡。。

穗岁缦立于人群之中,谨慎地打量着四周,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同时,却又不能克制地被这样肃穆的情绪感染,越是接近吉时,她心中越是扬起莫名的焦灼。

于是穗岁忍不住去想些有的没的来分散自己的注意:银白色的头发,会与禾山的看起来相似吗?小芙说仙使长得比她还要漂亮,她很难想象出那会是一张怎样的脸,会有禾山十中之一的好看吗?

穗岁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所思所想,竟全都与禾山有关。

正想苦笑,却感觉到小芙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来了。”

紧接着穗岁就与所有的村民一起,虔诚地跪下,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头须得深深地低下,以示敬意。

可是当一双白色的靴子踏在珍珠与卵石上,自穗岁跟前走过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想要抬头的欲//望。

——她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太淡,顷刻间就消散在了风里,穗岁忍不住想抬头确认那人身份,可才直起一寸的距离,就感觉到有一股千斤之力点在了自己的脊骨上,压得她不能抬头。

他发现了她的意图,在逼迫她臣服!

穗岁心下一凉,不由嘲笑起了自己的荒唐,随后无所谓地把头压得更低。

怎么可能是她的禾山呢。

仙使的步子走得很稳很慢,在每一个信徒面前停留了相同的时间,因此这一段看起来并不太长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

在村长的一声“起——”后,穗岁跟着身旁村民一同起身,转向仙台,再拜三拜,才能依次聚拢到仙台四周。

穗岁所站的位置,恰好与仙使正面相对,可晌午的太阳太过耀眼,穗岁眯着眼睛,又隔了些许距离,无法将仙使的面貌看个真切。

直到她随着人群围到仙台边,仰头那孤身伫立于台上的白衣男子,却觉得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正午,最为明媚刺眼的艳阳之下,被卷入刺骨的冰窟,不得超生。

那仙使从头至脚均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眼睛上覆着一层两指宽的淡蓝色纱带,两端束在簪起一半银发的发簪上,剩余的头发披在他身后随着海风轻轻飘曳,宛若一只圣洁的仙鹤落入凡间。

周身皆是仰之弥高,不可亵渎的气息。

他的气质、年岁与过往经历都与禾山完全不同,他绝对不可能是禾山。

可是他们分明长得一模一样。

穗岁浑身上下宛若被冻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她心里疯狂地叫嚣着告诫自己,他们只是长得相似,这被圈禁了十年的仙使不可能是禾山,可是穗岁却依然贪婪地注视着他的面容。

她太想他了。

想到只是看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她就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好在所有的村民全都捧着虔心,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仙使,无人注意到穗岁的异样。

她就这样注视着仙使很久很久,直到李嫂拉着她走上仙台,来到仙使的面前等候。

穗岁就看到李嫂跪到仙使面前,口中说了什么旁人都不能听见,待她说完,仙使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一点,一道绯色丝线从她的眉心没入他指尖,随后李嫂再行大礼叩谢,然后弓着身从仙台的另一侧离开。

他的眼神被藏在那半透明的纱带后,可穗岁却莫名地觉得那一定是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才能跳出一个人的本性,举行举止严格遵守着法令和规矩,没有丝毫的偏离。

这样的眼睛和神情,不该出现在与禾山相似的面容上。穗岁忽然咬了咬牙,不满地想道。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不曾预料到的一幕。

在李芙走上前去的时候,仙使缓缓地蹲了下来,到能与她平时的位置,再来听小芙的祈愿。

辈分这两个神奇的字眼无需任何学识荣誉加身,就能自然而然地赋予先来者对后来者轻视与傲慢的态度。

可是仙使的蹲下,似乎象征着一种尊重,那是普通的长辈都不会给到幼子身上的东西,以他这样身份地位的尊者,却轻而易举做到了。

俯视众生,却敬小儿。

好生奇怪。

在小芙离去后,那仙使缓缓起身,穗岁却看见他的身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摇晃。

方才他起身的时候,自宽袍下伸出于膝盖上撑了一下的手,像是在微微颤抖。

穗岁走到他身前,垂眸看着仙使的广袖许久,都没看出什么端倪。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疑惑地问:“仙使大人这回为何不逼迫我下跪?”

那双漂亮的眸子在纱带后淡漠地看着她:“因为你不信我。”

轰——

穗岁的脑海中炸出一道惊雷。

他连声音都与禾山一模一样!

“异乡人,不是我的信徒,自然无需向我下跪。”

作者有话要说:仙使:跪下。

黎岄: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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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鸽一下QAQ